些,還有什麼,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說這些我未曾見過的。就說一個花盆吧,就說一座院子吧。院子和花盆,我家裡都有。但說那營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擺在後園裡的,人家的花盆就擺到牆頭上來了。
可見我不知道的一定還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聰明瞭。
七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學詩。因為祖父的屋子空著,我就鬧著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唸詩,晚上唸詩,半夜醒了也是念詩。唸了一陣,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詩》,並沒有課本,全憑口頭傳誦,祖父念一句,我就唸一句。
祖父說:“少小離家老大回……”
我也說:“少小離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麼字,什麼意思,我不知道,只覺得念起來那聲音很好聽。所以很高興地跟著喊。我喊的聲音,比祖父的聲音更大。
我一念起詩來,我家的五間房都可以聽見,祖父怕我喊壞了喉嚨,常常警告著我說:“房蓋被你抬走了。”
聽了這笑話,我略微笑了一會工夫,過不了多久,就又喊起來了。
夜裡也是照樣地喊,母親嚇唬我,說再喊她要打我。
祖父也說:“沒有你這樣唸詩的,你這不叫唸詩,你這叫亂叫。”
但我覺得這亂叫的習慣不能改,若不讓我叫,我念它幹什麼。每當祖父教我一個新詩,一開頭我若聽了不好聽,我就說:“不學這個。”
祖父於是就換一個,換一個不好,我還是不要。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一首詩,我很喜歡,我一念到第二句,“處處聞啼鳥”那處處兩字,我就高興起來了。覺得這首詩,實在是好,真好聽“處處”該多好聽。
還有一首我更喜歡的:“重重疊疊上樓臺,幾度呼童掃不開。
剛被太陽收拾去,又為明月送將來。“
就這“幾度呼童掃不開”,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意思,就唸成西瀝忽通掃不開。
越念越覺得好聽,越念越有趣味。
還當客人來了,祖父總是呼我念詩的,我就總喜念這一首。
那客人不知聽懂了與否,只是點頭說好。
八
就這樣瞎念,到底不是久計。唸了幾十首之後,祖父開講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祖父說:“這是說小時候離開了家到外邊去,老了回來了。鄉音無改鬢毛衰,這是說家鄉的口音還沒有改變,鬍子可白了。”
我問祖父:“為什麼小的時候離家?離家到哪裡去?”
祖父說:“好比爺像你那麼大離家,現在老了回來了,誰還認識呢?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小孩子見了就招呼著說:你這個白鬍老頭,是從哪裡來的?”
我一聽覺得不大好,趕快就問祖父:“我也要離家的嗎?等我鬍子白了回來,爺爺你也不認識我了嗎?”
心裡很恐懼。
祖父一聽就笑了:“等你老了還有爺爺嗎?”
祖父說完了,看我還是不很高興,他又趕快說:“你不離家的,你哪裡能夠離家……快再念一首詩吧!念春眠不覺曉……”
我一念起春眠不覺曉來,又是滿口的大叫,得意極了。完全高興,什麼都忘了。
但從此再讀新詩,一定要先講的,沒有講過的也要重講。似乎那大嚷大叫的習慣稍稍好了一點。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這首詩本來我也很喜歡的,黃梨是很好吃的。經祖父這一講,說是兩個鳥。於是不喜歡了。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首詩祖父講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歡這首。因為其中有桃花。桃樹一開了花不就結桃嗎?桃子不是好吃嗎?
所以每唸完這首詩,我就接著問祖父:“今年咱們的櫻桃樹花開不開花?”
九
除了唸詩之外,還很喜歡吃。
記得大門洞子東邊那家是養豬的,一個大豬在前邊走,一群小豬跟在後邊。有一天一個小豬掉井了,人們用抬土的筐子把小豬從井吊了上來。吊上來,那小豬早已死了。井口旁邊圍了很多人看熱鬧,祖父和我也在旁邊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