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試一試。”
蓮生在山頭停住腳步,鼓足勇氣,抬頭直視著柳染的雙眸:“我沒法子幫你見到飛天真容,不過,有個曾經見過飛天的友人,說我跳舞的姿容,與飛天有幾分相似。我跳舞給你看,你瞧瞧能不能找到一點靈思。”
未待柳染開言,蓮生已經解開頸間繫帶,茜色絲棉斗篷迎風滑下,緩緩飄落黃沙。彎腰除下絲履,丟在一旁,一雙雪白的纖足裸…露,小小圓圓的腳趾,略帶幾分羞澀地縮了縮,在綿綿砂礫間慢慢踏穩。
淡緋短襦,玉色羅裙,一身尋常衣飾,在這金燦燦的餘暉映照下皆如天…衣護體,寶光絢爛。肩頭披帛隨著風勢飄拂,於身後高揚數丈,獵獵如展翅欲飛。緊緊綰束的擷子髻,鬢邊輕揚的兩縷蟬鬢,更襯得一張小臉如玉雕般白皙瑩潤,雙眸黑湛,燦如星辰,向柳染深深一瞥,緩緩垂下了眼簾。
萬籟俱寂,萬相皆空。
身週一片空茫,已無鳴沙山,無莫高窟,無天,無地,亦無柳染。心神凝聚,靈臺清明,唯有一團精氣無邊無際,於那洪荒萬古般的漆黑中,迴旋,飄蕩,漸漸喚起依稀微光。
“皎皎波中月,澄澄水上蓮。
智鏡能清淨,心珠離蓋纏。
三界無拘繫,十方去又還。
如雲寧障礙,似日沒遮攔……”
舒緩的歌聲響起,妙音嫋嫋,如滴滴甘露浸潤了這漫天黃沙。纖柔手臂隨音韻緩緩伸展,身隨歌動,腰肢,腿腳,漸漸一起應聲起舞,輾轉盤旋。
柳染僵立原地,任晚風吹動衣袂層層翻飛,任長髮散掩半邊面頰,雙眸深處,一點璨亮光芒驀然綻放,牢牢凝聚在蓮生身上。
他畫過萬千神佛,無數天宮伎樂,憑欄天女,音神樂神,將西域中原八荒四海的歌舞融匯筆端,但從未見過一個人的舞姿如眼前這般奇異,這般驚心動魄。這嬌弱少女就在踏歌起舞的一瞬間,化身為一縷風,一朵蓮,一道光……一尊神!身姿翻飛,變幻無窮,手中似有琵琶,又無琵琶,時而正彈,時而反彈,擰腰翹足,展臂折腕……莊嚴而不失靈動,柔美中帶著雄健,腿如纏絲,足下生蓮……
“隨順眾生意,慈心滿大千。
早達滄海路,已到七珍灘。
調柔諸外道,伏練眾魔冤。
如斯功行足,當日在庵園……”
是紅塵嗎,是俗世嗎,還在人間嗎?
千年滄桑,萬里河山,都在那乍隱乍現的天光中飛速流轉。
是誰撥動了天宮樂弦,是誰吹散了漫天香菸?
一個清雅絕倫的飛天自天際御風而至,就在他眼前微笑起舞,衣袂交錯,光影迷離,溫柔的笑意清晰又模糊。遍體花鬘瓔珞,已然化為重重寶光,自蒼茫天穹播撒人間大地,無限恢弘,無限燦爛,無限溫暖……
他從前所繪,確乎都是俗品啊。
俗不可耐,無形無神,只是人間庸脂俗粉。他哪裡見過這般神妙的舞姿,這般直擊人心的光影?心頭那點靈光,從未如眼前這般綻放,似乎冥冥之間被一線天機啟動。
耳畔清歌,漸趨急驟,已由那空靈的祝禱,進入極樂的歡娛。一時間飛姿翔韻,燕舞鶯歌,錚琮琵琶樂聲漫天流轉,如銀瓶乍破,如玉珠落盤,漫漫雨花落,嘈嘈天樂鳴,迴風當空霰,流雲逐飛星。身周流雲翻卷,天花四散,令他整個人,整座鳴沙山,整個天下,都飛騰在杳杳霄漢之中。
柳染輕輕舉臂,伸出修長的手指,就在自己身前凌空描劃,指尖撥動虛空,依稀有看不見的線條隨風飄零。他已經全然不覺這舉動,不覺身邊一切,疲倦淡漠的神情早已一掃而空,眼眸中光芒湛亮,比天際流金還要燦爛輝煌,唇角長久地凝著一線笑意,沉醉中略帶一絲迷惘。
“……聽法金臺畔,經行寶樹間。
莊嚴皆光耀,相好越人天。
甘露時時灑,能除熱惱煎。
金剛堅固力,摧斫眾邪山。
接引無辭憚,高低來者偏。
降魔獅子吼,講論電雷喧。
千力勳來就,三乘會得全。
如斯功行足,當日在庵園。”
披帛如虹當空起,香音玉臂攬雲霓。樂韻已到了尾聲,悠然,和緩,隱約可見那飛天身姿如雪,翩然隨著天樂遠去,滿天奇花瑞獸,騰躍相隨。萬道金光最後閃耀,那張風華絕世的面容回眸一瞥,唇角一絲微笑,漸漸消失在縹緲天光中。
曲終,舞罷。
披帛緩緩垂地,黃沙靜靜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