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朝聖者完成使命的心情收拾自己的東西,謝過好心的圖書管理員。對我的來訪她似乎感到高興,她偏愛這本冊子。自己還為此寫了一篇文章。我們友好地話別,握手。我下樓去禮品店,再從那裡走到暖和的街上,街上飄散著汽車尾氣的味道,還有附近飄來的午飯的氣味。博物館單純的氣氛與外面城市的喧囂是如此不同,我身後那扇關上的橡木門因而顯得格外威嚴,所以管理員匆匆趕出來時,我不禁大吃一驚。“我想您忘了這些,”她說。“幸好趕上了您。”她的微笑是那種意識到自己歸還他人的寶貝的笑容——您肯定不想丟掉這個——錢包、鑰匙、一條精緻的手鐲。
我向她表示感謝,接過她遞來的書和筆記本,預設地點點頭,又吃了一驚。她消失在這幢舊式建築裡,和她下臺階走向我時一樣迅捷。筆記本是我的,肯定是,我以為離開前已經把它放回公文包裡了。那本書——現在我說不出第一眼看到它時認為它是什麼,只看到封面是摩擦得挺舊的絨布,非常、非常舊,拿在手裡既熟悉又陌生。裡面的羊皮紙絲毫沒有我在圖書館裡看的那本鮮亮——儘管書頁空白,卻讓人強烈感到已經有好幾百年了。書頁中央只有一幅兇惡的畫像,它一下開啟在我手裡,我沒來得及住手,沒來得及合上書頁,只能久久地盯著它。
我靜靜地站在街上,心裡襲來一種虛幻的感覺。經過身邊的車流一如從前,實實在在,一輛車摁響喇叭,一個人牽著一條狗想繞過我,從我和銀杏樹中間穿過去。我抬頭望博物館的窗戶,想著那點陣圖書管理員,可窗戶只映出對街的房屋,那裡也沒人動過窗簾,我四下張望,也沒有哪扇門輕輕關上。這條街一切正常。
我回到旅館房間,把書放在玻璃桌面上,洗了臉和手。我走到窗前,放眼看這座城市。街道往下,是費城市政廳醜陋的貴族風格,只有愛好和平的威廉·佩恩的塑像在屋頂起到平衡作用。從這裡看過去,公園只是方方正正的綠樹廣場。銀行的塔樓閃出亮光。左邊很遠的地方,是一個月前遭轟炸的聯邦大樓,又紅又黃的起重機在一次次抓起中央的瓦礫,重建大樓的轟鳴聲陣陣傳來。
不過吸引我目光的並非這些場景,我不由自主地在想著另外一個情景。這情景我從前似乎見過。我依窗而立,感受著夏日的陽光,儘管身在空中,卻奇怪地感到安全,似乎這危險完全屬於另一個世界。
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四七六年秋一個明朗的早晨,空氣涼爽,霧氣從湖面上泛起。一條小船停泊在島邊,在牆壁和帶鐵十字架的圓頂下面。水上傳來木槳輕擦岩石的聲音,兩個修士從樹下匆匆趕來,把船拖上岸。只有一個男人走下船,踏上石頭堤防。他比那兩個年輕修士都矮,卻似乎比他們高大。他穿著精製的紅皮靴,鑲著馬刺,紫紅相間的緊身馬甲,外面罩著長長的黑絨斗篷,一枚精緻的胸針將斗篷別在他寬闊的前胸上,尖錐形帽子,前面插有紅羽毛。他的手撥弄著腰帶上的短劍,手背佈滿疤痕。他大大的綠眼睛總是睜得圓圓的,嘴和鼻子顯得殘忍,黑頭髮和黑鬍鬚露出一縷縷更為粗獷的銀絲。
修道院院長已經得到通知,趕到樹下迎接。“我們不勝榮幸,我的主人,”他說著,伸出了手。德拉庫拉吻了他的戒指,院長在他頭上劃了個十字。“祝福你,我的孩子。”他補了一句,似乎是發自內心的感恩。他知道國王在這裡出現近乎奇蹟。德拉庫拉很可能穿過了土耳其人的佔領地,來到這裡。院長的恩主能在這裡出現,似乎是有神助,這已不是第一次。院長已經聽說,柯蒂亞·德·阿爾傑什的大主教很快就要給德拉庫拉重新加冕,任命他為瓦拉幾亞的統治者。毫無疑問,這條龍最終將把全瓦拉幾亞從土耳其人手中奪過來。院長仁慈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國王寬闊的前額。“春天您沒來,我們作了最壞的設想。感謝上帝。”
德拉庫拉微笑,但沒說什麼,久久地望著院長。院長想起來,他們從前爭論過死亡。德拉庫拉在懺悔時幾次問過院長,院長既是侍奉上帝之人,那麼他是否認為每個罪人在真心懺悔後就能夠上天堂。院長特別擔心,在那最後的時刻到來時,他的恩主能否得到合乎規矩的儀式,但他不敢跟他提這個。不過,在院長溫和的堅持下,德拉庫拉接受了真正信仰的重新洗禮,以為他曾暫時皈依西方異教而懺悔。院長私下裡已經原諒了他的一切——一切。難道德拉庫拉不是畢生都在抗擊異教徒嗎?那惡魔般的蘇丹正在摧毀基督教世界的銅牆鐵壁啊。不過他暗自想過,上帝是否會賜恩於這個怪人。他希望德拉庫拉不要提天堂這個話題。國王詢問他不在時,他們進展如何,他鬆了口氣。他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