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便是大道理:
“志高也看到的,那是丁老師。爹,讀書識字也不過如此。現今時勢不同,也沒官兒可當,沒什麼前景。還養活不了自己呢——”.
“我不是不高興,我是不放心。”唐老大聽得他要隨班子跑碼頭去,父子拉鋸半天沒拿花:“你還不紮根呢。”說來說去是不捨。
“爹,如今不流行這個了,機會是不等人的,我跟著李師父,還怕丟人現眼不成?——您讓我去,我當然去;您不讓我去,我也得去!您放我出去,三年,三年一定給立個萬兒,在上海紅不了,我不回來見您!”
“紅不了也得回來!”
“您這是答應了?”
唐老大自然明白,他是一天一天管他不住了,懷玉一天一天地遠離他了。他怎會想到呢,他調教他這麼大,末了他還是憑自己本事沖天去了。
懷玉眼中只有一樁事兒:當他遠走高飛,乘勢也把一切都解決了。志高也許對,自己什麼都可以有;而他,目下只能如此了。難道自己還要與他爭麼?志高在他沉默之際,馬上拍胸許諾:
“唐叔叔,您放心好了,懷玉是什麼樣,您怎會看不出?而且,說到底還有我在。”
“志高,你照顧我爹,照顧丹丹。弄得不好,三年之後回來,要你好看!”
門外響起丹丹的喊聲:
“呀,叫我來了,又在我背後裝神弄鬼!你們
懷玉把丹丹帶到院子去,他面對著這個凝著一臉笑意的姑娘,千言萬語,只好草草地說了真相,不加摻雜。
志高自門縫往外瞧,聽不到二人說的什麼,不,只得懷玉一人說了,隔著遠遠的懷玉的背影,他見到丹丹的七分臉,本來的笑意,突然地變成一副滑稽怪相,嘴角一時間無措得不知往上拉,還是往下撇,臉上肌肉都緊張了,有點哆嗑,七情都混飩如天地初開,分辨不清,她僵住了,頭微微地仰者著她身前的男子,耳朵只餘一片嗡嗡的聲響,像採得百花成蜜後的蜂兒,自己到底一無所有。——她比蜂兒還要落空,她連採蜜的過程也是沒有的。
志高心頭突突亂跳,十分的驚惶,行動不能自如,是上前去勸慰?抑或在原地候覆?才這麼簡單的一樁,不過是“話別”吧,他話的是什麼別?他有沒有出賣他?他
後來,丹丹只肯讓淚光一閃,馬上交由一雙大眼睛把它吞嚥了,再也沒有悲傷,強道:“懷玉哥,祝你一路順風!”
一扭身,迫不及待地走了。走前成功地沒有悲傷,她不哭給他看。
志高上前,滿腔的疑問,不放心:
“說了?說什麼?”
“沒什麼。”
“真的?—”
懷玉搭著志高的肩膊,道:“你閉上眼睛。”把東西往他袋中一塞,志高一看,呀,是一隻金戒指!——他抬頭。
志高拎住那隻金戒指,抬頭半晌。他明白了。他真窩囊,他欠懷玉太多。
突然他記起了,小時候,在他餓的當地,懷玉總到了要緊關頭,塞給他一把酥皮鐵蠶豆來解饞。——懷玉太好了,像自己那麼的卑鄙小人,本事不大,又愛為自己打算,他這一生中,有給兄弟
賣過力氣嗎?
就在前幾天,他還念著:懷玉到上海另闖天下,他蹲在天橋紮根,各得其所,正中下懷。他還有個丹丹在他慫恿他之際,難道不是圍著私心?
志高自恨著,他從來都沒這樣地忠誠和感動,幾句話也說得支離破碎;
“懷玉——日後不管什麼事,你只要,一句話,我一定,就算死——”
“你真是,我這是一去不回嗎?我臨危託孤嗎?
才不過三年,真的,一晃過去了。待我安頓好,一定照應你倆。”
懷玉心念一靖,又補上了:“希望你倆都好!”
及至志高得知那金戒指,原來不是買的,是懷玉以他今日的名聲換的,更覺是無價寶物。人人都買得到金戒指,不是人人都贏這面子,也不是人人都有這情分。
哥們都默然了,一瞬間便似有了生死之約。在這樣的初春,萬物躺在半明半暗半徐半疾半悲半喜春色裡,各自帶著滾燙伸延,覺不著盡頭的一份情,各自沉沉睡去。誰知道明天呢。
丹丹更是沒有明天了。
世上沒有人發覺,在這個大雜院外,雖然沒一絲風息,但寒意引領著幽靈似的姑娘,悽寂地立在危牆之下。
有生命的在呼吸,沒生命的也在呼吸,這種均勻的苦悶的節奏,就是神秘的歲月。天地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