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誰得知底蘊,從前,他手把上的是刀、槍、劍、裁,是雙錘,一切的把子,在他手上出神入化,是他制敵的武器,是他燦若流星的好日子。
他從來不曾技癢,把任何一根淡竹盤弄拋接過。總誰說是眼睛不靈光的遺憾。
要送志高的,選的是“狀元竹”,畫的是“翠堤春曉”。.冬天快要過去了。懷玉怎能忘卻這三年之約?到底他又在一個昏黃悽豔的時分,由落日伴同踐約。他熟悉的腳步攜帶他進了場。
進得了場,懷玉也就把他的墨鏡給拿下來了。他閉上眼睛,場裡頭很多愛聽戲的,不免也閉上眼睛在欣賞,他終於也是一分子。
他又問:
“人多不多?”
“都滿了。”
段姆停把她那深紫色的披肩一樓緊,伴他坐下。一瞥靠牆有排木板,也有小孩路起腳尖兒在看。是“看”不是“聽”,滿目奇異。
果然便是《小宴》,懷玉豎耳一聽,已然認出。咦,換了個娃娃腔呀,呂布來個拔尖扯遠的娃娃腔,到底不同凡響:
“我與桃園弟兄論短長,關雲長揮大刀猛虎一樣,張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剛,劉玄德使雙劍渾如天神降。”
懷玉聽,一句一個“好!”,他很欣慰,忙不迭又問:
“穿什麼戲衣?”
她聽一陣,一省得是他問,便道:
“粉紅色的,深深淺淺的粉紅色,襯彩藍、銀,哎,看他的翎子,一邊抖一邊不抖,多像蟑螂的兩根鬚!”
“好看麼?”
“好看——沒你好看。”
志高已經在唱:
怎敵我方天我故龍出海樣,
只殺得劉關張左遮右擋,
俺呂布美名兒天下傳揚。
懷玉一拍大腿:
“比從前還捧!是他的了!”
《飼宴》在彩聲中下了幕。志高回到後臺,不錯,一上廣和樓就穩了。水泡眼遞他一個小茶壺,還幫他印印汗珠兒。
他取笑:“力氣這麼變,印印我就受傷了,看哪有人喜歡你?輕一點?”
一瞥他的彩匣子,在大鏡子旁,原來給插上兩根冰糖葫蘆,大概是她特造的,竹籤子又長又軟,串上十來個山裡紅,比一般的多一倍,遍體晶瑩耀目,抖呀抖,不是他的一雙翎子麼?
在他開懷地又因滿臉油彩不能大笑時,後臺忽有個陌生人在他身後擦過去,低著頭。
惟志高服中沒有其他了。
飲場之後,舌端還減了點茶葉子,一吐,是黯綠的一片——當初也曾青翠過呀。他又順手小心一拭,怕壞了油彩,一邊便把自己頂上一雙翎子跟那冰糖葫蘆比劃著,雙方都很頑皮地討對方歡心。
雖則他常跟水泡眼吵嘴,此刻聲音放至癱軟,也不喊她水泡眼了:
“小翹姑娘好巧手哩!小生這廂有禮!”她伸手一戳,指頭上便染了脂粉。
罵管罵,還真是雙俗世的愛侶。一切都是天定。
一時間眼中沒有其他了。誰料得當初他也有過一段日子,想念一個人,昏沉痛楚,藕斷絲連,還要裝作笑得比平迴響亮。
“志高,恭喜恭喜!”
是自上海一役,也就意興闌珊地退出江湖的李盛天李師父。看來,他的確老了。
李師父現今只在家收徒兒,投他名下的,都是窮家孩子,學習梨園以十年為滿。他不唱了,世上還是有接他班的人,舞臺上的精粹,一代一代地流傳下去了。正如生老病死輪迴不息。
李師父身後領來兩個十一、二歲的師兄弟,挺神氣的。都是學武,走起路來,近八字步龍行虎狀,有點造作,不過一臉精靈,細細地耳語,礙於師父在,不免收斂著,也因為有角兒在,也看傻了眼。
二人自一個黝黯的角落現身,志高回頭見著,好像墓地看到若干年前的自己和懷玉,吃了一驚。頓時感慨萬端,發了一陣呆,不能言語。
甩甩頭,方曉得喊:
“李師父!”
“志高,你過了今天這一關,就成角兒啦!藝正賣到筋節兒上了。還是你踏實。”
志高只咧嘴笑:
“李師父您下面坐好,聽了不對,別當場喝倒好,人後給我一頓臭罵就是。小兄弟來看蹭兒戲麼?有送見面禮沒有?”
招呼了李師父到場上去。真的有人給送禮物來了。
他放在手上擺佈一下,是什麼?
呀,是一把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