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彩正跪在公社門口示眾,他們就那樣將我帶回林場。
到了林場,恰好被場部的一位造反派場長給看見了,他一看見我便哈哈大笑說:
“這是誰的傑作?妙啊!今天就讓林一楓在場部門口示一天眾吧。”
就這位隨隨便便一句話,我在林場大門口的臺階上跪了大半天,而且,我那副滑稽可笑的模樣引起眾人的圍觀和哄笑。下午讓我回去的時候,場部的領導們還說,今天對革命群眾的教育效果挺好,以後讓咱們宣傳隊也多學學人家。
我聽了他們的話,當時腦袋就大了,明白自己以後可能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了。
國慶節,林場搞了一個向毛主席表忠心的誓師大會,我們這些個牛鬼蛇神也被作為反面典型押上臺去示眾。林場宣傳隊的人照葫蘆畫瓢,剝去我的上衣,在我身上寫滿花花綠綠的大字,然後將我拖上臺去。
青龍山林場關押、下放了不少省、市、縣三級領導幹部,我這個小小的局長根本不算什麼人物,以前開批鬥會,小會才可能有我的份,大會我幾乎都得靠邊站。可是這一次,我不但有份,而且是會場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我本來是站在邊上,那些造反派看下面群眾對我的樣子很感興趣,便讓我向前站在最前面。
這以後,政治上每每有一點風吹草動,我的“光輝形象”都會展示在大家面前,而且我的位置也越來越靠前、越來越靠中央了。那個年代,毛主席每一次發表“最高指示”,都會讓我心驚肉跳、坐立不安;當然,一旦有什麼“跳樑小醜”跳出來反對他老人家,那更會使我惶惶不可終日——我算是親身體會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威力,也深切領悟到社會主義文化陣地的震懾力。
刑滿釋放以後,我被分在三聯隊勞動,可我依然在“享受”那種特殊待遇,一切都沒有絲毫改變。
他們強迫我一直剃一個大光頭,上唇留一撮小鬍子,遇上批鬥,就會弄得像被山羊咬過的野草那樣,亂糟糟的一塌糊塗。林場的人早就不叫我的名字,見了面都喊我“林該死”。
每次批鬥完之後,我都會躲在自己的房內不敢出去見人,因為每次下來我都是滿身油彩,一時間洗不乾淨顯得很難看。聯隊裡的半大小夥子最好作弄我,他們剝了我的上衣,露出那些個字,然後用繩子套住我的脖子,牽著我讓我在操場上出醜。
三聯隊是個又紅又專的聯隊,這裡大多數的隊員都是那些從城裡來的根正苗紅的小年輕,右派倒是有一兩位,我這樣的反革命分子則絕無僅有——落在這個聯隊也是活該我倒黴。孩子們玩得起勁的時候,甚至會讓我四肢著地,象狗一樣在地上來回地爬,我若不從命他們便用皮帶抽打。
就為了躲這些不懂事的半大孩子,我經常窩在房間裡,只有在吃飯、出工的時候才會出門,整天悶悶不樂。
轉眼到了73年,轟轟烈烈的批林批孔運動在全國展開。
一天,家裡讓人帶信上山來,說我母親病重讓我回家一趟,我馬上找林場領導請假——像我這樣的人向隊長請假是沒用的。林場場長很嚴肅地對我說,批林批孔運動已經開始了,你們這些五類分子一個都不許離開林場亂走亂動。沒有請成假不能回家,心中又擔心母親的病情,我整天待在屋內難以成眠;可是,更讓我感到恐慌的是,這次運動不知道自己又會遭什麼殃?
五一節前一天,他三舅來了,他告訴我母親已經去世了,頭一天下的葬。那天,我跑到聯隊後面山谷中的一座小山塘那裡,偷偷地痛哭了一場。
父親看我神情不對,拉著我的手想離開,我說想去後面的山塘看看,於是,父子倆互相攙扶著向山谷中走去。
經過幾代人的努力,現在的大青山已經成了一片茂密的大森林,山谷中的小路掩蓋在高大的樹木中,也遮掩了外面的暑氣,走在裡面不見天日十分陰涼,我的心情也稍稍為之愉快。
走進谷地,眼前是一座小小的山塘,墨綠色的潭水顯得十分深邃,山塘四種環繞著濃密的森林,非常的幽靜。我和父親在塘壩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父親解開外套,讓山風吹拂著自己的胸膛。
“一楓,想不到這山谷裡還有這麼一個好地方啊!我咋的一直都不知道呢?”
“這座山塘是我們後來挖的,你當然不清楚。”
“後來挖的?一楓,這是不是你給我說的那座山塘?”父親有點緊張,他伸手將我身子扳了過去。
“是的,”我的心情不覺有點沉重,指著塘壩邊的一棵大樹說:“當年我就是在那裡,差點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