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無可避免的性質,只有最好的戲劇才庶乎近之。因此在給過去的人寫一本傳記時,我們能把一場一場已經完成的戲,逐一觀看,觀看由人內在的氣質與外在的環境所引起的必要的發展,這自然是一項重大的方便。在我將《蘇東坡傳》各章的資料鑽研完畢之後,並且瞭解了為什麼他非要有某些作為不可,為什麼非要違揹他棄官歸隱的本意,我覺得自己好像一箇中國的星象家,給一個人細批終身,預卜未來,那麼清楚,那麼明確,事故是那麼在命難逃。中國的星象家能把一個人的一生,逐年斷開,細批流年,把一生每年的推算寫在一個摺子上,當然卦金要遠高出通常的卜卦。但是傳記家的馬後課卻總比星象家的馬前課可靠。今天,我們能夠洞悉蘇東坡窮達多變的一生,看出來那同樣的無可避免的情形,但是斷然無疑的是,他一生各階段的吉凶禍福的事故,不管過錯是否在他的星宿命運,的確是發生了,應驗了。
蘇東坡生於宋仁宗景佑三年(一0三六),於徽宗建中靖國元年(—一O一)逝世。是金人征服北宋的二十五年之前。他是在北宋最好的皇帝(仁宗)年間長大,在一個心地善良但野心勃勃的皇帝(神宗)在位期間做官,在一個十八歲的呆子(哲宗)榮登王位之時遭受貶滴。研究蘇東坡傳記,同時也就是研究宋朝因朋黨之爭而衰微,終於導致國力耗竭,小人當政。凡是讀《水淋傳》的人都知道當時的政治腐敗,善良的百姓都因躲避稅吏貪官,相繼身入綠林而落草為寇,成了梁山上的英雄好漢了。
在蘇東坡的青年時期,朝廷之上有一批淳儒賢臣。到北宋將亡之際,此等賢臣已悉數凋零,或是丟官去位。在朝廷第一次迫害儒臣,排除御史臺的守正不阿之士,而由新法宰相王安石位置的若於小人取而代之,此時至少尚有二十餘位純良儒臣,寧願遭受奸究之毒手,不肯背棄忠貞正義。等到第二次黨爭禍起,在愚痴的童子帝王統治之下,忠良之臣大多已經死亡,其餘則在流謫中棄世。宋朝國力之消弱,始自實行新法以防“私人資本之剝削”,藉此以謀“人民”之利益,而由一個狂妄自信的大臣任其事。對國運為害之烈,再沒有如庸妄之輩大權在握,獨斷獨行時之甚的了。身為詩人哲人之蘇東坡,拼命將自己個人之平實常識,向經濟學家王安石的邏輯對抗。王安石鼓吹的那套道理與中國當時所付出的代價,至今我們還沒有弄個清楚。
王安石在熱衷於自己那套社會改革新法之下,自然為目的而不擇手段,自然會將倡異議之人不惜全予罷黜,一項神聖不可侵犯的主張,永遠是為害甚大的。因為在一項主張成為不可侵犯之時,要實現此一目的的手段,便難免於殘忍,乃是不可避免之事。當時情況如此,自然逃不出蘇東坡的慧眼,而且茲事體大,也不是他可以付之輕鬆詼諧的一笑的。他和王安石是狹路相逢了;他倆的衝突決定了蘇東坡一生的宦海生涯,也決定了宋朝帝國的命運。
蘇東坡和王安石,誰也沒活到親眼看見他們相爭的後果,也沒看到北方異族之徵服中國,不過蘇東坡還活到親眼看見那廣事宣傳的新政的惡果。他看見了王安石那麼深愛的農民必須逃離鄉里,並不是在飢謹旱澇的年月,而是在五穀豐登的年月,因為他們沒能清還硬逼他們向官家借的款項與利息,因此若膽敢還鄉,官吏定要捕之入獄的。蘇東坡只能為他們呼天求救,但是卻無法一施援手。察訪民情的官員,奸偽卑劣,以為對此新政新貴之缺點,最好裝聾做啞,一字不提,因為當權諸公並非不知;而對新政之優點,乃予以粉飾誇張,錦上添花。說漫天之謊而成功(倘若那些謊言漫天大,而且又說個不停),並不是現代人的新發明。那些太監也得弄錢謀生。在這種情形之下,玩法弄權毫不負責之輩,就以國運為兒戲,彷彿國破家亡的後果他們是可以逃脫的。蘇東坡勉強潔身自全,忍受痛苦,也是無可奈何了。皇帝雖有求治的真誠願望,但聽而不聰,誤信人言,終非明主,焉能辭其咎?因為在國家大事上,他所見不明,他每每犯錯,而蘇東坡則料事無誤。在實行新政神聖不可侵犯的名義之下,百姓只有在朝廷的高壓政治之下輾轉呻吟。在瘋狂的爭權奪利之中,黨派的狂熱,竟凌駕乎國家的利益之上。國家的道德力量、經濟力量一大為削弱。正如蘇東坡所說,在這種情形之下,中國很容易被來自西伯利亞的敵人征服了。群小甘心充當北方強鄰的傀儡,名為區域獨立,而向金人臣服。在此等情形之下,無怪乎朝廷滅亡,中國不得不遷往江南了。宋室官室在北方鐵蹄之下化為灰燼之後。歷史家在一片焦瓦廢墟中漫步之時,不禁放目觀望,胸頭沉思,以歷史家的眼光,先知者的身份,思索國家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