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紀桐周沒說自己在幻象中經歷了什麼,可猜也能猜到七八分,必然與越國和龍名座有關,看他只寸龍名座那幾人的態度便能看出,此事只怕一直是紀桐周的一塊心病。
紀桐周和他不同,高盧國滅,他才六七歲,不甚懂事,後來遇到百里姐妹,進書院,進仙軍門派,一路風調雨順,這麼多年過去,從小孩變成大人,他心底的滔天恨意早已淡了無數。
紀桐周卻一直順遂,如今更不是得懂小兒,越國真要出了什麼事,他發再大的瘋都有可能,就算明知幻象中一切都是虛幻,這順風順水從未真正吃過苦頭的小王爺只怕也遲遲不能解脫。特別他這個人看著粗疏爽快,內心卻並不堅韌,吃不得重壓.他們這幾人中,蜃的幻象對他的影響也最大。
百里歌林忽然嘆道:“他醒了之後要是再鬧可怎麼辦啊?我們一起上麼?這可沒人能制住他,要不乾脆現在就捆住他好了。”
“胡鬧。”葉燁瞪了她一眼,“我們幾個今天就睡這邊吧,黎非架好土行牆,這樣他醒後耍是再鬧,聲晌也總能把咱們驚醒。”
紀桐周又在那片雪原徘徊,煢煢孑立,無處可去。
國滅,人去。欲要報仇,卻有心無力;欲要尋人,天下之大,千山雲海,又去何處尋得到?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書院時,新弟子選拔,他滿心期待地找到玄山子前輩,他卻看看他搖頭:“你性烈如火,乃是多情之人,進不得我玄門。入我玄門者,皆是有緣法堪破情慾迷障之人,而你,沒有此段緣法。”
他當時十分錯愕委屈:“多、多情之人?可是,我根本還不知道什麼情情愛愛”
“情之一字,豈是簡單的男女之情?諸般愛怨情仇,紅塵萬丈,心火難滅,你是入世之人,並非出世超脫者。去華門吧,星正館華門最適合你。”
而如今,他回味“紅塵萬丈,心火難滅”數字,竟是百昧紛雜。放眼天地間,茫茫飛雷,數道薄雲慘霧,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心仍不能死。
冥冥中,似是有聲音在說,這一切都是虛幻泡影,紀桐周忽然放聲大笑,是真如何?是假又如何?他的記憶中已經被烙印這一段過往,念念不休,如痴如狂,他心底所有沉睡的狂野慾念都因這一場幻夢而醒,眷戀巔峨江山,眷戀美人如玉,眷戀那叫人意氣風發、如夢如醉的每一天。
他得到了太多,再也回不到那個連自己要什麼都懵懂的從前。
紀桐周長嘆一聲,背手眺望,茫茫飛雪頃刻聞消失,眼前浮空島千萬,卻是記憶中的雛鳳書院,弟子房牆壁上蛇一般的藤蔓密密麻麻地蜿蜓攀爬,紫藤花一團團地墜落下來,一切所見之物只得玄白二色。
他沿著弟子房外圍的牆壁慢慢向前走.來到一扇熟悉的院門前,門上還刻了“七、八、九”的編號。他凝視許多年未見的“麒麟之間、千香之間、靜玄之間”數字,心中少見地浮現一股溫暖之意。
伸手推開院門,卻見一個穿著書院紅白交織弟子服的小女孩站在院子裡,抬頭看那些攀爬茂盛的藤蔓,聽見他開門,她迅速轉身,粗長的麻花辮甩了個漂亮的彎,平淡的五官,晶亮的雙眼。
萬般色彩從她站立的地方開始延伸進發,瞬間吞噬了這玄白二色的單調世界,她皺看眉頭,一點也不委婉地看看他,又像個男人似的粗魯地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不是說四個人一起抄書?你跑哪兒去了?”
紀桐周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心中忽然萬般感慨,身後又有人叫他:“桐周”
他回頭、葉燁、百里歌林、百里唱月、雷修遠他的朋友們和對手都在,都還是青澀小孩,熾烈的陽光刺著他的眼,這五彩斑瀚、無憂無慮的世界,一切都那麼美好。在沒有認識他們的時候,他的人生是多麼單調,幹萬種顏色,都是與他們認識後才有的。
而帶給他這一切的最初的那個人,是姜黎非。
他在陸公鎮若沒有挑釁她,便不會結識這些色澤,他生命中美麗的顏色,是她帶給他的。
紀桐周驟然睜開眼。但見天色暗沉幽明,一袋薄得透明的淺藍之色嵌在天際盡頭,正是拂曉時分,萬籟俱寂,四下裡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他慢慢坐起來,默然顧盼,葉燁他們幾個七倒八歪地熟睡在離自己不遠的地上,除了隱匿法和銅牆術,還有透明的土行牆架在周圍,大概是怕他醒來後再跑走。
黎非身下墊著一件弟子服外套,側著身體蜷縮成一團,長髮披散在背後,睡得正香。
紀桐周情不自禁朝她那裡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