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遊目光明亮,頷首道:“一戰之後,惟死而已。”既然傾注一生的濃烈,何必珍惜殘骸遺軀。就讓這照亮海域的輝煌,來得更加奔騰壯闊。讓燕蓀千世百世,也休想忘記這一剎那。
雲三凝眼相望,忽然舉臂直指長空,沉聲道:“你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眾人再次低唿,舉臂之禮是驍天騎最高致意,能當者唯有驚世豪雄。千古以降,能以普通武者之身受之,唯有樸遊一人而已。
樸遊沉靜若淵,淡然道:“秦簡,為我歌之!”
秦簡不假思索,掣出厚土劍,以玄鐵蠱箱為築,錚錚敲擊而下。符節鏗鏘有致,初若壯士掛劍,崢嶸奇崛;既而鼓點漸密,如風吹戰笳,大戰在即;最終咚咚如雷,好似千軍萬馬,隆隆震地。
這是謖下辟雍的祭歌,為立院祖師陸沉所創,流傳於世五百年,幾乎家喻戶曉。在樸遊即將隕身之際,秦簡祭起謖下神器,為他鼓唱這曲輓詞,再是應景不過。
眾人熱血一沸,淒冷海風也為之凜冽悲壯,從甲板上唿嘯而過。長老卻大不自在,樸遊是逆鱗細作,而秦簡答以輓歌,仍視為謖下一員,分明是對仙宗的挑釁。
樸遊一彈長劍,在悲壯歌聲中,向雲三殺去:“勝負生死之數,就在這一劍間!”他橫身於空,長劍矢志無歸,徑射向對手。身軀與長劍筆直一線,彼此再無隔離,似已渾融一體。
雲三臉現駭然,驚覺自身竟被劍氣鎖定,無論如何趨避,都躲不開這勢在必得的一劍。他終是驍天騎精英,血氣上湧:“好個一舉定勝負!”鼓足全身真融,一掌擊將出去,烈光熊熊燃燒一般,當頭罩向樸遊。
這一掌如果擊實,先天武者也要灰飛煙滅。但樸遊卻不躲閃,飛蛾撲火般扎進烈光。
燕蓀眸子一縮,見到那男子在熊熊烈光中,回頭溫暖一笑。烈光亮如曜日,襯得那笑容益發清淡,彷彿是駕著東曦的神靈,鑽破深淵黑暗,朝大地投下的第一縷陽光。
燕蓀無力地閉上眼,明白千世百世,都無法忘懷這抹笑容。
也只是一剎那,樸遊身形徹底消失,彷彿這道烈光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戶,他不過撣了撣衣袖,就從容鑽了進去。
那柄長劍卻未熔化,融進主人一生的濃烈後,哧地鑽破光牆,透入雲三胸中。烈光瞬間斂去,雲三難以置信地看著劍柄,努力伸出手想攀牢欄杆,但一陣搖晃後,轟然倒入海中,濺起碩大的浪花。
第六場,同歸於盡。
秦簡短劍懸停半空,再也落不下去。長老則長舒胸臆,一切都已結束。扶湘目閃奇光,悵然若失。眾使節一聲嘆息,見證過短暫的傳奇。
燕蓀再未睜眼,臉容平靜無波,端坐的軀體卻盈盈欲傾,彷彿失去了一生的重量。
主艙中一燈如豆,映照著燕蓀蒼白的容顏。大戰已過去三個時辰,東方天際露出一縷魚白,繁亂多事的一夜就要了結。船隊於無聲中潛行,逼近絕險的雲龍灘。
秦簡擔憂地望著燕蓀,大半夜過去,她就這麼呆坐著,木雕泥塑也似。任自己百般勸慰,她只是一聲不吭。到了最後,他也只好放棄,陪她一起靜坐。
那倥傯的青春韶華,隨著他的靜思,也突然逼仄而來。謖下同窗四年,他與樸遊是最好的朋友。少年時的友誼是熱烈而決絕的,可以為一通空談援為知己,也可以因小事口角視如仇敵。
但樸遊與別人不同,以儒家之學持身,從來淡定雍容。秦簡與他的相處,清淡如水,卻又濃烈赤誠。即便燕蓀從他遠去,兩人間的友情也從未割斷。
男人的友情不同於女人,不需要隨時溫養,心之所繫,不論時光長久、距如天涯,都彼此緊緊相連。因此,八年未有片紙往來,但秦簡卻明白樸遊。對他今夜的作為,沒有絲毫驚訝。
燈芯一爆,屋中瞬間明亮。久寂的燕蓀突然開口,語氣悠然:“當年,我突然決定嫁給樸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原因麼?”
秦簡心中莫名一顫,困擾八年的謎題就要解開,他卻渾無一絲欣喜,隱約預感到大難臨頭。
燕蓀卻不顧他,憮然自語:“因為樸遊的祖上,曾有過絕世蠱醫,我從謖下典籍的蛛絲馬跡,查到這位先考曾研製出變蠱。這是我從小的志向,因此最終選擇了樸遊。”
秦簡嘆了口氣,也只有這個原因,會讓她放棄自己。樸遊說得沒錯,她的心思七分放在蠱蟲,自己只佔了三分,當兩者相悖之時,他便毫無懸念地敗給這些小蟲子。
燕蓀喃喃低語:“我嫁給他後,未曾相夫生子,也沒有半分心思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