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態仍不失泰然。少間我們去江宅時還須留意看覷則個。”
狄公、洪亮分坐兩頂竹簾小涼轎,只帶了四名番役來到江文璋宅院。
江宅滿院喜慶燈綵未撤,隨處披紅掛綠。但闔府的人個個失魂落魄一般,好似白日的耗子,見了官府來人都依壁躲路而行,不敢高聲言語。
江文璋迎狄公先進內廳敘坐,小童敬茶。狄公見廳內擺設典雅,中堂一幅《暮春行樂圖》,寫的是孔子率門徒浴乎沂、風乎舞雩的情景。兩邊各四個暗紅櫃廚,並不封鎖,內裡盡是書帙。心裡油然生起一種親近之感。
(雩:讀‘魚’古代為求雨而舉行的祭祀。——華生工作室注)
“江先生昔時講學庠序,闡發聖道,本是孔門夙儒的正事,如何卻要辭了?我見江先生身子硬朗,似無病疾。”——狄公這時忽的對江文璋發生了興味。
江文璋嘆了口氣道:“狄縣令有所未知。老朽這一輩子讀的只是六經,到老來方知鄭、馬傳疏很覺可疑。且孔子時本無六經之稱,六經之名始於莊周,經解之說始於戴聖,一個異端,一個贓吏,豈可信從?偏偏縣學只許規範鄭、馬,不能半點差池,老朽心中便不樂。一日講授《春秋》,我道《春秋》本魯國之史,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子作《春秋》,一不可信。《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益不可信。《左氏傳》載桓公、隱去被弒,而《春秋》只書‘薨’之一字,滅匿臣之跡,隱二公之冤,如此史筆,差董狐萬萬,亂臣賊子豈能生俱?——哈哈。
(弒:讀‘士’,古代統治階級稱子殺父、臣殺君為“弒”。
薨:讀‘轟’,古代稱諸侯之死。後世有封爵的大官之死也稱薨。——華生工作室注)
“那一日老朽多喝了幾盅,竟吐出如此一通妖論。果然當時縣令聞報,將老朽傳去重重數斥了一頓。鄭縣令年少氣盛,老朽當面受辱,心中忿忿,一氣之下便學起著時五柳先生賦歸去來。——今日老爺問及,仍以這段舊話作答,真是拗性無改了。狄老爺明經出身,老朽弄斧班門,亦知羞了。如此絮叨,幸乞宥諒。”
狄公聽罷,猶如醍醐灌頂,幾齣一身冷汗。方知這江文璋有十二分眼孔膽門,端的是個異才,不可輕覷。遂又問:“江先生如今教課生徒,講的是哪部書?”
“只是《左氏傳》和《論語》兩書,早先月娥在時,也偶爾講解二南。老朽自己得閒,只讀《易》,餘皆不看。雖不至韋編三絕,也庶幾看破些無人際遇。”
狄公一頭聽話一頭吃茶,不覺兩盅吃過,乃依稀記得這茶幽香無比。
“這好茶再乞另烹一壺來吃。”狄公笑道,“今日聽江先生說經,十分領佩,這茶也覺有異香。”
小童答應,下去烹茶。
狄公又笑:“江先生豈忘了本縣來宅上應是何事?這茶水烹了,臨行再吃。此刻我們去看看令郎的洞房吧。”
江文璋頓悟,又生沮喪。口中應了,遂站起前頭引路。
出了前廳轉折一條迴廊,行過幾處房櫳,便是一個小小亭閣。亭閣右邊有一垂花耳門,裡面一曲細石小徑,兩邊數竿修竹,輕微搖擺。幾本花木正開得妖嬈。只覺香氣馥郁,十分醉人。
江文璋指著石徑盡頭的一個小院道:“那片房舍便是老朽給犬子成親的,洞房在二進內院。老朽早已嚴令封鎖,不許任何人進去。”
進了門便是一個小小庭院。江幼璧的房舍分裡外二進,外進是書齋,上又搭了一個竹樓,很覺高敞。裡間乃是臥房,也即是新婚出事的洞房。
書齋內臨窗一張桃花木書桌,桌前擺一花藤小椅。右邊一個斑竹香妃塌。壁上懸一張古琴。書桌上筆硯精良,纖塵不染。桌角兩疊青紫皮書函,插著象牙籤,並未開啟。
江文璋道:“這書齋夏日尤覺涼爽宜人,犬子附會風雅,取了個名兒叫‘綠筠樓’,那上面竹樓還新懸了一塊仿古餾金匾哩。”
狄公聽得“綠筠樓”三字,心中一震,與洪參軍交會了一下眼色,遂不動聲色看起桌上的書帙和抽屜裡的筆札雜物來。江文璋知趣,退過半邊,只在門檻上站立。
狄公略一轉腸,笑道:“早先聽說有個綠筠樓主的一些淺薄詩句都傳到了楊柳塢內,可是令郎與那裡的煙花女子有些來往。不然,又是另一個綠筠樓主了。”
江文璋作色道:“綠筠樓主正是犬子的雅號,不過老朽從未見他以這名號交遊刻詩,更不會傳人楊柳塢那個風月淵藪。——犬子一向立身端正,侃侃直道,不是三瓦兩舍上行走的人物,豈會與那裡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