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坐在輪椅上的俞道丕,薛人傑心裡泛起些許
歉意。從客觀上說,俞道丕在外語學院任教幾十年,算得上是個栽樹人,而薛人傑
充其量也就給樹澆過水,現在倒可以理直氣壯坐在樹下摘果子吃了。
洪俊花聽校醫院人說,聶惠萍為替丈夫治療癱瘓症,每週去滬上某大醫院老中
醫處求偏方。那方子裡盡是些冬蟲夏草高山雪蓮之類名貴藥材,不屬醫保範圍,俞
道丕夫婦的月收入大多充了醫藥費。洪俊花念著俞道丕教誨之恩,卻無力在經濟j
:叫報導師,便找機會試探新院長薛人傑口風,能否在全學院為俞道丕搞一回募捐
活動。
薛人傑否定了洪俊花的提議,外語學院不久前有二十多名教職工給俞道丕投了
“差”票,這時為俞道丕搞募捐缺少群眾基礎。冉說薛人傑也擔心自己被人誤解,
他佔了院長位子,卻動員群眾來為前院長捐款。薛人傑說:“我看還是由院領導班
子小範圍向俞老師表示點心意吧,以我為主,這種事情男人理應衝在前面。”
薛人傑捐出兩萬塊錢給俞道丕,這是他主編一套教材的全部稿酬。洪俊花經濟
上最為弱勢,捐出一千元已很不易。薛人傑本想勸阻,但終究末說出口,他不忍心
剝奪洪俊花為她導師盡點心意的機會。出乎薛人傑意料的是,這些年來與俞道丕關
系如同冰炭的水清清,也將五千塊錢交到了薛人傑手上。薛人傑心裡無限感慨:
“其實人跟人之間哪怕隔座冰山,也可能在頃刻間消融的。”
這樣的午後通常很安靜,俞道丕家房門緊閉,按了好一會兒門鈴都不見動靜。
常來導師家的洪俊花對薛人傑水清清說:“師母大概又陪俞老師去‘夕寒小徑’散
步了,只有在那個地方,俞老師的記憶才是最清晰的。”洪俊花一點都沒猜錯,他
們三人走上這條幽靜的校園小路,已經聽見小路另一頭輪椅碾過細石路面的聲響。
俞道丕坐在輪椅上,頭歪向一側,嘴角不住有幾水滴落下來,聶惠萍將一一條
小毛巾墊在他脖下方。
俞道丕有點認出了幾位昔日同事,眼裡閃出一絲喜悅,他中風癱瘓這些日子以
來,只能天天面對妻子,很少有其他人願意來陪他說說話。俞道不吃力地喃喃道:
“今天怎麼這樣安靜,學生不卜課麼? ”薛人傑蹲下身子湊近輪椅,“俞老師你記
得嗎? 九州大學已經搬遷到新校區去了,所以這裡安靜了下來。”“噢,噢,都搬
走了。”俞道丕像是自言自語,努力抬起頭來將視線轉向從前的外語學院教學樓,
那座灰色大樓裡留下過他幾十年的生命時光,他如今殘存的記憶也都與這座大樓有
關。
水清清似乎猜到了俞道丕的疑問,她也彎下身來,在俞道丕耳邊輕聲說:“俞
老師你一定捨不得外語樓,放心好了。我們在這棟樓裡外辦了託福班,雅思班,英
語四、六級班,中級口譯班,還有許多小語種進修班也要開起來了。不愁掙不出一
棟樓的租金,這樓往後還叫外語樓,不會改名字的。”
俞道丕抬起那隻沒有癱瘓的手握住水清清胳膊,輕輕吐出一聲“謝謝。”水清
清看見那隻蒼老的於背上佈滿老人斑,鼻子頓時酸酸的,眼中苦滿淚花,不知是感
動還是歉疚。
風有點涼了,聶惠萍推起輪椅往回走,俞道丕忽然轉過臉問薛人傑:“新校區
連棵大樹都沒有,像校園麼? ”洪俊花笑著搶先回答:“俞老師,小樹很快會長大
成林的。瞧這條‘夕寒小徑’兩旁的博士林,還是我們那一屆博士生栽的呢,現在
都有鳥在上頭做窩了。”俞道丕沒有再說話,臉色歸於恬淡,他重新垂下頭去,連
同身體一塊縮排輪椅中。
一隻歸巢的灰斑鳩嗚叫著掠過“夕寒小徑”,樹枝上的鳥巢裡有它嗷嗷待哺的
孩子。薛人傑想,等那些小斑鳩長大後,會不會飛向另一片大學校剛樹林,去講述
些新的校園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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