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橋感覺到那雙眼睛,像一道巫術化出的咒語,牢牢地沾在自己的心裡,從而更加對那雙眼睛充滿了恐懼感。從他離開戰鬥機的艙門直到現在,高橋的大腦裡一直印著那棵柿子樹上的眼睛。
就是那雙眼睛,讓他第一次感觸到了恐懼的滋味。
現在,高橋臥在亂石叢裡,流著鮮紅的血液。
此時他想,如果不是自己心血來潮,那天完全不必去殺死那個穿紅襖子的美麗女人。也許她太美了,美麗得像個三峽的女巫,她才會死。可是高橋怎麼也沒想到,她真是一個女巫,是一個一捱到她,就融入人的靈魂的妖精。她死了就死了,卻在那一剎那間,讓一雙充滿殺氣的眼睛鑽進了自己心裡。那雙眼睛鑽進了高橋的心裡,就永遠也無法抹掉了。
到了峽昌後,高橋更後悔那次無謂的行動。
高橋感覺到自己陷入了一種恐懼的泥潭。每當他的腳步一落到荊楚大地的這片泥土上時,他就感到這片黃油油的土地所生長的樹木、莊稼和野草,包括從它們中間刮出來的風,都令他不寒而慄。每當他面對那些像從地下冒出來的峽江漢子時,無論是那些又銼又矮的軍人,還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他的心總會湧滿對他們的恐懼。一開始,這種恐懼讓他有一種嘔吐的感覺,讓他的心不停地翻滾,有時高橋甚至感覺那翻滾的液體就是自己血管裡的血,鮮紅的血。就是這種液體,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沉浸在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裡。
在那一陣難耐的痛苦過後,高橋的心靈感觸到了一種硬硬的虛空。面對自己的靈魂和心靈,面對自己的雙手,面對他能夠看到的身上每一處活的面板和肉質,高橋感到萬分地虛空。他明白自己的恐懼,早已經鑽進自己的骨頭裡去了。於是,他就用加倍的兇殘來抵制它們。高橋想透過殺戮來拯救自己的心情,來減輕自我內心深處的壓力。
但是,無論高橋怎麼掙扎,他始終掙脫不了那根恐懼的繩索。
那根繩索就像一條又寬又長的白綾,從上至下,懸掛在樑上,在他眼前不停地飄蕩。有時高橋覺得那白綾早就勒住了自己的脖子,讓他如心肌梗塞一般,感受著接近死亡的窒息。他終於無法承受這種痛苦了。他企圖用刀子去割斷那條長綾。
劇痛使高橋清醒過來時,他才發覺自己在割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身體就是那段長長的白綾。
高橋這時才明白——為什麼到了峽昌,有那麼多的日本兵自殺。以致在某個時期,自殺成風。這種自殺的風氣一時間竟逼得高橋喘不過來氣。
高橋也企圖一次次走過這種恐懼和死亡的沼澤。
高橋就和這些日本兵一起兇殘地殺人。他們越是兇殘地殺人,陷入恐懼的泥潭就越深。高橋的內心也明白,只有等到那恐懼的泥水沒過自己的頭頂,只有讓自己的生命和他所殺過的人一樣,全部墜入死亡的泥潭,他們才會停止這種殺戮。
死神的陰影伴著石令牌大決戰的日子一步步臨近,他們心靈上陰影的厚度也越來越深重。伴隨著這位死神和戰爭的腳步,高橋覺得自己一天天在向那雙充滿殺氣的眼睛靠攏,再靠攏。有時他甚至覺得,那雙眼睛就站在某一個地方,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自己。有時他又感到那兩道目光匯在了一起,就像那月光映在他身上,像那月光的潮汐,激得他永遠沒有安寧之日。
有一天早上,高橋實在厭倦了,終於忍不住對它說:“你要來就來吧。”
014峽昌之夜
船剛剛出南津關,韓大狗就站在甲板上,“嘀溜溜”地轉著那雙大眼睛。那種對城市的新鮮勁兒,伴隨著夜霧向他湧來,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船悄悄向峽昌靠近。
韓大狗突然感到一股殺氣直衝衝地向他的胸口撞來。這一撞,幾乎讓韓大狗在甲板上打了個趔趄,身上頓時生了一層厚厚的雞皮。當峽昌城在韓大狗的眼睛裡開始燈影搖紅時,那種少年好奇的天性,才把他身上的寒顫驅散。
逃兵肖亞中看到燈影搖紅的峽昌城時,彷彿在看著一座死城。他覺得峽昌就像一座孤島,流落在江漢平原與巴山末梢之間,讓恐懼和絕望的氣氛死死地籠罩著。
進入峽昌的江面,船就關閉了燈,減了速,行進變得很謹慎。肖亞中站在那帆布視窗前,指著一帶燈火讓韓大狗看。
肖亞中說:“那就是峽昌。”
韓大狗從小就聽說過峽昌,就知道峽昌。其實,韓大狗根本就不知道峽昌是什麼樣。他只是聽說峽昌有冰棒吃,有很多房子和街道,還有很多人來來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