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不去的痕跡。
紅葉以極度的迷戀和狂熱,跟那個男人廝混了整整一個夏天。後來,大學開學了,她不得不從姨媽家離去。回到學校後,她發覺自己懷孕了。她給那個男人打電話,但他家的電話總是長長的空音。紅葉每天都在等待著,等待著那個男人來找她,等待著腹中的胎兒一天天長大。她甚至想,只要他來找她,她就會跟隨他離去,為他生下一男半女,哪怕放棄學業。然而,她沒有等來那個男人,卻等到了一個可怕的訊息。姨媽來信告訴紅葉,那個鄰家的男人舉家搬遷了。據說是遷到了遙遠的南方,大概再也回不來了。
紅葉沒有過多的震驚。她甚至有些快意。她想,永遠不回來最好,那就永遠也不要等待了,永遠也不再企盼什麼了。
紅葉臉色羞紅地走進婦產科治療室,又臉色蒼白地走了出來。從那個地方出來後,紅葉發覺自己不僅腹中空曠異常,內心也變得空寂冰冷。
做完人工流產的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醒了過來。那個凌晨正是週六的凌晨。自那日起,每過七天,她都會在那個有顏色的日子裡早早醒來,心肌抽搐著,彷彿被什麼東西撐開一個大大的空間,有著一種飢餓般的疼痛。
從此以後,紅葉便以忘卻為理由,放任自己拼命結交男友。校內、校外的男生,甚至社會上的男人。紅葉本來就很漂亮,再加上被那個男人以非常手段造就而成的女人風情,使得她所向披靡。然而,當一個個新人在她身邊變成舊友之後,紅葉發覺,自己始終無法忘卻那最初的記憶,和那個驚心動魄的夏天。
紅葉畢業後來到這座海濱小城。邁向社會之後,她的視野開闊了,也見識了更多有著異省風情的男人。紅葉便大把大把地將他們抓過來,匆匆地填塞著自己空洞的內心。然而,那場疼痛的撞擊留下的深坑就如同宇宙中的黑洞,無論扔進去多少個男人,都無法將之有效填充。
紅葉累了。她把男人們暫時放到一邊。經過一段時間的情感沉寂之後,她決定結婚。她決定嫁給第一個向她求婚的男人。
於是就有了身邊這個人。她的丈夫。
紅葉的丈夫原來是她的同行,保險公司職員。後來自修了法律專業並考取了律師資格證書,現在一家律師事務所供職。
這是個白淨瘦弱的男人,跟紅葉記憶中的那個影子有著迥異的外形,並且有著不錯的前途,然而紅葉並不愛他。
每個週六的早晨,當紅葉過早地醒來之後,被那團影子所折磨時,她就強迫自己去注目這個枕邊人。她看見身邊這個男人膚色灰白,四肢卻生著黑長的毛,她就有些厭惡地挪開視線,不再去看他,眼前卻浮現出那個面板黝黑卻如油亮光滑的泥鰍一般的男人軀體。
如果一個星期中,能把週六那個日子永遠撕掉;如果今後的日子中,能把那個黑色的影子永遠擦去——紅葉想,如果這樣的願望永遠不能實現,那麼她就會永遠在每週的那個清晨,在一片空寂中痛苦地醒來,直到生命變成一片廢墟。�
許多年前,當孟菲還是一個目光清澈直髮飛揚的女大學生時,她讀到了一首詩,立即就被它打動了,那首詩很著名,叫做《我不相信》。她認為,“我不相信”決不僅僅是一種懷疑的姿態,更多的是那麼一股不甘屈從的力量,不甘心屈從於現實中已被世人重複多遍的某些既定的框律,不甘心屈從於人們因為心靈的矇昧和愚鈍而書寫的所謂的歷史,不甘心讓自己的人生戴著世俗的鐐銬跳舞,不甘心讓理想終年在地面上爬行而無法振翅高飛年輕的孟菲被這首詩深深打動了。那時她已經開始談戀愛了。愛情的神聖使她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我不相信!她不相信自己的心靈有一天會變老,甚至不相信她那如花的容顏會有枯萎的一天;她不相信他們的愛情會燃盡熱情,她認為絢爛的結局並非一定要歸於平淡或者腐朽,而是更加絢爛;她更不相信婚姻就一定是愛情的墳墓,它將成為保護他們之間熾熱情感的城堡,可以抵擋一切來自世俗的入侵之敵。
彈指之間,十多年過去了,時光之水日日夜夜沖刷著生命的河床,它帶走了一些什麼,又留下了一些什麼呢?
偶爾在書刊或報紙上再次與那首詩相遇時,她竟不敢面對它。她不敢把那首詩完整地重讀一遍,不敢細細品味那裡面依然深藏著的那種不屈從,不敢過多回想自己當初的少年意氣——她不敢面對它,就像不敢面對自己臉上細細的皺紋。她能夠用來安慰自己的只有一點:還敢於面對自己的靈魂。她覺得,歷經多年的風吹雨打,她的心依然年輕純正,年輕純正得讓她不忍放縱它去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