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23部分

很有可能給戴上“反革命”的帽子。一九六七年在鉅鹿路作家協會的“牛棚”裡,我同西彥是有分歧的,我們不便爭吵,但是我對他暗中有些不滿意。當時我認為我有理,過兩年我才明白,現在我更清楚:他並不錯。我們的分歧在於我迷信神,他並不那麼相信。舉一個例子,我們在“牛棚”裡勞動、學習、寫交代,每天從大清早忙到晚上十點前後,有時中飯後坐著打個盹,監督組也不準。西彥對這件事很不滿,認為這是有意折磨人,很難辦到。而且不應照辦。我說既然認真進行“改造”,就不怕吃苦,應當服從監督組的任何規定。我始終有這樣的想法:透過苦行贖罪。而據我看西彥並不承認自己有罪,現在應當說他比我清醒。讀他的近作,我覺得他對我十分寬容,當時我的言行比他筆下描寫的更愚蠢、更可笑。我不會忘記自己的醜態,我也記得別人的嘴臉。我不贊成記賬,也不贊成報復。但是我決不讓自己再犯錯誤。

十年浩劫決不是黃粱一夢。這個大災難同全世界人民都有很大的關係,我們要是不搞得一清二楚,作一個能說服人的總結,如何向別國人民交代!可惜我們沒有但丁,但總有一天會有人寫出新的《神曲》。所以我常常鼓勵朋友:“應該寫!應該多寫!”

當然是寫真話。

十月四日

腹地

西彥同志在介紹“牛棚”(和“勞動營”)生活經驗的文章裡提到關於“”的批判。這件事我早已忘記,翻看西彥的文章,“腹地”二字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又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

這是一九六九年年尾或者一九七○年年初,在松江辰山發生的事。我們起初在那裡參加“三秋”勞動,幹完了本來要回上海,但由於林彪的所謂“一號命令”就留了下來,等到第二年年初,我們文化系統在奉賢縣修建的五·七幹校建成後,直接搬到那裡去。當時我們借住在一所小學校裡面,靠邊的人多數住在一起,就睡在土地上,只是墊了些稻草。除了勞動外,我們偶爾還參加班組學習,就是說同所謂“革命群眾”,同“造反派”在一起學習。也就是在這種“學習”的時間裡,“造反派”提出我在一九三一年寫的一篇短文裡用過的一句話:“我們(應當)去的地方是中國的腹地,是民間”他們解釋說,腹地是指“心腹之患”的地方,在一九三一年這就是蘇區,蘇區是國民黨政府的“心腹之患”。因此他們揭發我“鼓動青年到蘇區去搞破壞活動”。他們要我寫交代和檢查。

多麼可怕的罪名!幸而當時我已經不那麼迷信神了,否則一塊大青石會壓得我粉身碎骨。我的文章的題目是:《給一箇中學青年》,收在三十年代出版的散文集《短簡》裡面,後來又給編印在一九六一年出版的《巴金文集》第十一卷裡。“九·一八”瀋陽事變後,一箇中學生寫信問我:“該怎麼辦?”我回答說:第一,我們沒有理由悲觀;第二,年輕人還有讀書的權利,倘使不得不離開學校,應該去的地方是中國的腹地,是人民中間。文章裡有這樣一整句話:“我們的工作是到民間去,到中國的腹地去,尤其是被洪水蹂躪了的十六省的農村。”我的意思很明白,而且,對於“腹地”兩個字《辭海》(一九三七年版)裡就有這樣的解釋:“猶雲內地;對邊境而言也。”我不承認所謂“心腹之患”的古怪解釋。我幾次替自己辯護,都沒有用。在我們那個班組學習會上我受到了圍攻。只有一個人同意我的說法:腹地是內地。他就是文學評論家孔羅蓀,當時也是“牛鬼蛇神”,還是很早揪出來的一個,據說問題不小,當然沒有發言權。只是在別人問他“腹地”二字如何解釋的時候,他回答是內地。不用說他因此捱了訓。

班組學習會上不能逼我承認反黨罪行,造反派就召開全連批判會。會前兩位“革命左派”找我談話,要我老實交代、承認罪行,並對我進行威脅。我已經看透了那些用美麗辭藻裝飾的謊言,忽然感到一陣噁心,我堅持腹地只有一個解釋:內地。但是在批判會進行的時候,發言人接連問我:“腹地是不是心腹之患的地區?”我忽然感到厭倦,我不想堅持了,就說“是”。他接著問:“你以前為什麼不承認?”我遲疑一下回答道:“以前我害怕。”他得意,他們都得意。他們勝利了。我放棄了鬥爭,我疲倦,我甘願倒下去、不起來了。但這只是我當時的一種想法。

批判會結束,靠邊的人奉命到“牛棚”開會談感想。只有羅蓀同志表面上有點狼狽相,他替我辯護,我自己反而承認了,投降了。我一方面在他面前感到慚愧,但另一方面聽著大家的責罵,我倒覺得腦子清醒多了。剛才召開的哪裡是對我的批判會?明明是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