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轉折,出現在我揹著書包朝學校走的路上。本來應該出現的,早晚會出現的,如果不是我下定決心對直撞過去,可能還會延續一些日子。
穿過馬路,學校大門沒有什麼人,較平時相比,很安靜。因此,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跟著我的男人,站在校門旁邊二十來步遠的牆下。不錯,正是那人,他一見我,就閃進牆旁的小路,那麼迅速,慌里慌張。
那天學校是否上學,我不清楚。那時我腦中除了想再見到歷史老師,根本沒想別的。甚至忘了盤桓在我心裡問題,關於身世的疑惑和謎團,在那一二天都暫時閃開了。但在這一刻,又冒了出來。這幾天,我生活中發生的事——大姐講的家史,我的第一次愛,使我不願再做一個被動等待命運的人。
這次,我依然沒看清那個跟我的男人是誰?他的長相只是在那一剎那間爆光在我的頭腦,我能從一群喬裝打扮的人中一眼認出他,但要讓我具體描繪他的模樣,在此刻,我什麼也說不出。突然我明白了大姐的暗示,我不必去追那個人,我轉頭往家裡走,天空很紅,朝霞時日落時,天空就這樣,房屋和遠遠近近的山巒都比平日鮮亮。我走在其中,目光虛渺,感覺這是個光彩滿溢的時刻。
我跨進六號院子的大門,母親坐在堂屋我家門口,她手裡拿著一把蒲扇,沒搖動,只是拿著,坐得那麼安祥,就象等著我似的。
4
我不看母親一眼,故意大搖大擺從她面前走過,該她求我了。
從屋頂滾過一聲悶雷,以為會閃電,跟著會下雨,結果沒有。我坐在家裡那張木桌前,沒拉亮電燈。從窄小的窗子投進屋來的光線,在牆上撒出一道虹彩。牆上掛鐘在耐著性子走,一分一秒,都恪恪守守。
母親不可能坐在屋外一輩子,果然,她推開虛掩的房門進來,坐在架子床檔頭。我對她說:“是你下了禁令不許家裡人告訴我,現在你得告訴我。”
母親從未這麼面對我,她和我相處時,不是在發火,就是在做事,要不,就是累得倒在床上,連眼睛都懶得睜開。長這麼大,我是第一次沒有別人打攪與她說話,我覺得自己的舌頭在打架,吐詞不清,喉嚨特別乾渴,想喝水。
“還是那個男的,跟著我。”我狠狠地說。
“不要怕。”母親平平淡淡地說,完全不象上次那麼激動。
“我不是怕,”我說,“我是恨,恨一切,包括你。我無法再忍受。”
母親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她說她知道。“誰也不會在媽的眼皮子底下真正的傷害你,那個人更不可能傷害你。”
我說,“你這話說得太晚了,早說好些年,我都會相信你,我就象一個無孃兒一樣長大,現在,我怎麼相信你?”
母親站了起來,隨即又坐了下去,“聽我說,六六。”
捱餓的滋味,捱過餓的人都不會忘,母親說只有我不會記得,因為我是在她的肚子裡挨的餓。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幾年,餓得成天慌得六神無主,有時乾脆兩眼一抹黑,跳過晚飯餓著,睡過這夜,第二天再想辦法騙肚子。忽然有一天政府宣佈四川省糧票作廢,以前節省下來的糧票等於廢紙,她急得滿眼金星亂飛。
這時,來了份電報,父親的眼睛出現問題,出了工傷事故:他餓得眼花頭暈,從船上跌下河去,頭摔破了,貨船把他扔在瀘州醫院。母親帶著四姐乘去上水的船,到滬州看父親。看見父親瘦成那樣,母親都不忍心告訴他三姨的死,更沒提忠縣農村大舅媽餓死的事,也不想告訴他三哥差點被江裡的漩渦吞沒,幸虧一個船伕把三哥救上了岸。孩子們為了弄到一點可吃的,就差沒去街上偷。
母親背過身去抹淚。父親把四姐拉到病床邊,問四姐想吃什麼?四姐說想吃肉想吃雞蛋,想吃蘋果、麻花、棒棒糖。
父親拿出被扣掉工資僅剩零頭的錢,讓母親帶四姐上滬州街上去。
四姐拿著一個燒餅,剛咬了一口,就被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婆搶過去。老太婆沒往嘴裡扔,而是從領口塞進自己薄薄的衣服裡,然後雙臂緊抱頭低著,似乎準備好,打死也不會還出燒餅。天氣冷,颳著風,老太婆龜縮著,眼睛不時朝四姐乜斜,臉和脖脛的皺紋垂疊在衣服上,象一圈圈繩子套著。老太婆一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想弄回家去給孩子。搶餅的兇猛還在其次,這副等著挨刀也不鬆手的樣子,把四姐嚇傻了,大哭起來。
母親跨過街,牽著四姐就走了。
她們只能把父親留在滬州醫院,回到重慶。五張嘴要吃飯,母親照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