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堆細線條如髮絲的草圖,第一瞬間我心裡想:這不是個「蒸」字嗎?仔細瞧才發現不是。構圖的上方是一排雜草,他說那是秋天河灘邊的芒草,可惜原子筆不能著色,那是一整片發亮的枯黃,像透視某些老人雪白美麗的華髮下,嬰兒般淡粉紅色的頭皮,下面畫了兩個臥姿的小人兒,他說那是兩具男孩的屍體。最下方他畫了一條河流。水紋、流動的線條(就是此處讓我確定他在畫圖而非寫字,「蒸」字下面的四點不是個「火」字嗎?但他畫的是橫向的水波弧線)。
他說那是新店溪。可惜現場不能重建。頭頂福和橋像被裕�渚奕說木藪笏�鄻蚨眨�笆�嚸狂傔^便發出巨人關節被拗折的痛苦咆哮。轟隆、轟隆,湍急溪流充滿力量的篩豆子聲。遍野芒花,朔風在其上打旋的尖哨,盜採砂石的怪手把河床挖出一窟窿一窟窿的漩渦陷阱,使得這溪邊成為我們那年代父母不準小孩靠近的禁地。灰撲撲的荒涼空景被低語成「有溺死水鬼會潛在水底拖小孩下去當替死鬼」的惡形地。
那裡其實極靠近槍斃政治犯的刑場。
倒是在河岸看過幾回孤零零的羊隻兩眼驚惶,掙扎著被暗流拖捲洠ы數謀瘧K畫面。
他又在紙上畫了個「骨」字,但原來那又不是個「骨」字,他接連畫了四個上下疊在一塊的「骨」,他說:「這是樓梯,這是一棟尚未完工的公寓工地。」
他說,故事是這樣的,那時我家有一位女傭,不、不該稱之為女傭,應該叫「清潔婦」,現在的說法應是「鐘點家管」。那個年代整個社會都灰撲撲集體貧窮,我父母也不過是一般收入的基層公務員,但或已足以形成薄弱的、恍惚的階級--我們喊她蔡阿姨。她稱我父親「先生」,稱我母親「太太」,似乎延續著日本人遺風的下女教養。
每天黃昏,蔡阿姨就會在我家出現,洗衣、晾衣、掃地、拖地、收疊衣物、洗餐後的碗盤,她鮮少和父親或我們這些小孩對話,除了洗碗時在廚房和母親用臺語低聲交談,印象裡她就是靜默地在我們那屋子裡工作,大約九點左右她就離開。偶爾我會偷聽到母親對父親閒聊起一些零碎的,關於蔡阿姨家的一些,對於那時的我來說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昨天又被她丈夫打了,或是錢又被她丈夫拿去賭光了,她想起一個會要我跟,我洠Т饝�
那是個什 年代呢?我也搞混了。江子翠分屍案、李師科搶案、外雙溪無預警洩洪淹死的十幾個在溪畔烤肉的景美女中學生、青棒青少棒少棒世界鍢速惾�諭酢⒎秷@焱瘢�贅袷�磐侗甲雜傘⒒癤噷ψ病⑦h航三義空難災難如黑白鬼片裡曠野荒墳的磷火,黯夜中此起彼落,似近還遠。環繞著你的少年時期,你聞到空氣中那不尋常的緊張和偅�剩瑓s櫻��壞僥切�碾y的實體。
有一段時日,蔡阿姨突然洠�砈耍�覀冦裸露��恢�l生了什 事。有一晚,母親從外頭回來,把我們三兄妹叫到跟前,臉色異常嚴厲,說:以後誰敢往河堤那邊溪邊跑,她就打斷他的腿。然後,她用一種只有那個年代的母親會有,可能無從保護自己孩子的恐懼口吻,告訴我們:蔡阿姨的兩個兒子,跑到福和橋下的溪邊玩水,先是哥哥被吸進一個暗坑的漩流裡,弟弟急著去拉,結果兄弟倆全溺死了。
他說,這種事當然不會真正進入我那年紀孩子的心裡,似乎過了一個月吧,蔡阿姨又於每天黃昏鑽進我們家。母親則嚴禁我們在她面前提到她小孩的事。印象裡她似乎變得更黑、更瘦、也更老了。另一個相反的轉變則是,她的嗓門突然變大了,咭咭呱呱在廚房裡對母親大發議論,有時我父親不在,她會在客廳拖地拖著,便自己開啟電視,坐在沙發上看連續劇,我們走出去時,常發現她自個兒坐在那兒打盹。
襪子、內衣褲洗著洗著搞丟了;碗盤上殘留著滑膩未沖淨的沙拉脫;有時則是坐在電話機旁笑不可抑和不知什 三姑六婆講一個小時以上我不記得這段時日延續了多久,總之,有一天,我父親終於辭退了她。也許那時我們也稍大了些,可以輪流分擔這些洗衣掃地的家事。
又過了幾年,有一天,我母親派我去吃一個喜酒,說是蔡阿姨認了一個二十幾歲的養子,且基於某種習俗的耄Щ匏較陸灰祝��仨毥o那養子的生父母一筆錢,並且替他辦喜事娶了個媳婦。那天的喜酒對我而言真是怪異極了,我父母都不能出席,竟派只是國中生的我作為代表。
那個喜宴酒席是在一座剛蓋好水泥結構、卻尚未鋪地磚牆上亦未刷漆的公寓建築工地。洠в蟹鍪鄭�禱疑�奶驀A上布灑著刨木屑和工人著膠鞋的石灰鞋印,甚至連照明的燈泡都是拉電線接樓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