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不累啊?”這個萬小三子,你說他是個小孩,他確實是個小孩,但有時候他說出來的話,你覺得他是個七老八十看透了人情世故的老和尚。
我趁著自己的想法說:“萬萬斤,以後你不會出家吧?”萬小三子聽不懂了,問我:“出家?什麼叫出家?”我壞笑說:“出家就是當和尚。”萬小三子說:“什麼叫和尚?”我趕緊收起了壞笑,再一次啞口無言,還覺得自己無地自容,怎麼和一個小孩去講這種事情。萬小三子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寬容態度,對我說:“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就這樣村裡人送走了萬泉和,等萬泉和再回來的時候,他就是萬醫生了。我爹為此氣得差點生了病。但我爹不能生病,他要是生了病,村裡那麼多的病人怎麼辦。
我到公社衛生院進修,偏偏就跟了塗醫生,我端個凳子坐在塗醫生背後,看塗醫生怎麼看病。塗醫生的身後,平白無故地多出一雙眼睛,渾身不自在,說:“你能不能坐遠一點。”我說:“坐遠了我看不見你開的方子。”塗醫生說:“方子?方子你找你爹看看就行了。”我說:“是我爹叫我來跟塗醫生學的。”塗醫生說:“你爹才不會讓你跟我學呢——萬泉和,你聽好了,你跟我學可以,以後人家問起來,你跟誰學的醫,你要說是跟塗醫生學的。”我說:“我確實是跟塗醫生學的。”塗醫生說:“你還要說清楚,是塗醫生教會了我當醫生。”我說:“好的,只要不改我姓萬,怎麼都可以。”塗醫生說:“你還休想跟我姓塗呢!”
塗醫生還記恨著我爹,但他卻跟我說,他還感謝我爹萬人壽呢,正是因為他實在忍受不了萬人壽的所作所為,一氣之下回來了,他現在提了科副主任,工資也漲上去了,碰到老同學,臉上也有了光彩,家庭條件也改善了。不過他緊接著又說:“你爹萬人壽現在老了吧,老糊塗了吧?”他的話讓我感覺到他仍然還惦記著我爹,我趕緊說:“我爹沒老糊塗,他還是赤腳醫生。”塗醫生卻不相信我的話,冷笑說:“是嗎?那他為什麼要叫你來學醫啊?”我說:“不是我爹叫我來的,是裘主任叫我來的。”塗醫生說:“是呀,裘主任對你這麼好,裘主任是你親爹嘛。”我趕緊糾正他說:“不是的,萬人壽才是我親爹。”塗醫生說:“你自己撒泡尿照照,你像萬人壽的親兒子嗎?”村裡人都說我不像我爹的兒子,現在連塗醫生也這麼說,我有點生氣。但我又不能生氣,現在我跟塗醫生學醫,心裡又緊張,時間又緊迫,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生氣。
其實我一直沒好意思說出我的真實水平。我本來初中是畢不了業的,畢業證書是我爹找了校長才拿到的。校長那段時間得了前列腺病,一天要跑幾十趟廁所,我爹格外賣力地給他治病,後來校長的病被看好了,我的畢業證書也拿到了。我覺得我爹用前列腺換畢業證完全違背了他這一輩子所堅持的原則。我爹從醫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事情,等到碰到我的難題了,我爹竟然可以放棄他做人的原則。他們竟然還說我不是我爹的兒子。我愧對我爹,但到底我是拿到了畢業證書,給我爹長了臉。
但是現在我就有點虧了,我的初中水平其實沒有達到初中水平,塗醫生卻拿我當初中水平來看待,碰到我學不來弄不懂的事情,他就諷刺我,你還初中畢業呢,我看你小學生都不如。我不好做聲。我到公社衛生院的時候,連針都不會打,天天捏著個茄子當做人的胳膊往裡刺,我刺爛了幾十個茄子,臨到真給人打針的時候,針還沒有沾上人的面板,我已經把針筒裡的藥水都打掉了,藥水沒有進到病人的皮肉裡,卻打在了病人的褲子上。塗醫生挖苦我說,萬泉和,你真闊氣,你真像你爹啊。他先前說我不像我爹,這會兒他又說我像我爹了。總之他說什麼話都要牽上我爹,當然是在批評我的時候,更當然了,他總是在批評我,在我跟他學醫的時間裡,他幾乎沒有表揚過我,所以他也幾乎天天在提及我爹萬人壽。
我在學習期間也回去過一兩次,我爹萬人壽已經知道我是在跟塗三江學醫。我爹問我塗三江有沒有刁難你,我說沒有。我爹很生氣,說,你不像我萬人壽的兒子,受了氣願意往肚裡咽,我就不咽。我聽我爹這麼說,心裡挺委屈,別人說我不像我爹的兒子也就罷了,連我爹也這麼說。看萬人壽一千一萬瞧不起我的樣子,好像他真的不是我爹,而是我硬要當他的兒子似的。
我跟塗醫生學醫這一段時間,塗醫生基本上天天在數落我爹的不是,但有時候他也會認真地跟我分析病情、交代後果,這樣的時候,我就覺得塗醫生像個醫生樣子了,他的話讓我肅然起敬。可每次我剛剛肅然起敬的時候,塗醫生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