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而論,這個貴族式的,被他認為太偏於靈智的女神,不及一個樸素的,健全的,結實
的,並不喜歡那麼推敲,但懂得熱愛的民間女子可愛。
全部的法國藝術都有同樣美妙的香味,好似秋天被太陽曬暖的樹林中發出楊梅熟透
的味道。音樂彷彿就是隱在草裡的小小的楊梅。最初,克利斯朵夫因為在本國看慣了茂
密的雜樹,所以在這些微小的植物旁邊走過而沒有看見。現在清幽的香味使他回過頭來
了;靠著奧裡維的幫助,他發見在那些僭稱為音樂的荊棘與枯葉中間,另有一小群音樂
家制作著精煉而質樸的藝術。在種滿菜蔬的田裡,在工廠的煤煙中間,在聖?特尼平原
的中心,一群無愁無慮的野獸在一個聖潔的小樹林中舞蹈。克利斯朵夫不勝驚奇的聽著
他們的笛聲,又恬靜又俏皮,跟他一向所聽到的渺不相似:
我只要一支小小的蘆葦,
就能使蔓長的野草呻吟,
整齊的草原悲鳴,
溫柔的楊柳嗚咽,
還有那小溪也會低吟:
我只要一支小小的蘆葦,
就能使森林合唱齊鳴
那些鋼琴小曲,那些歌,那些法國的室內音樂,素來是為德國藝術家不屑一顧的,
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沒注意到其中富有詩意的技巧;但在慵懶的風度與享樂氣息之下,他
開始看到一種為了求脫胎換骨而來的騷動與苦悶,——那是萊茵彼岸的人無從領會的。
法國音樂家用著這種心情在他們荒蕪的藝術園地中尋找能夠孕育未來的種子。德國音樂
家守著乃祖乃父的營地,認為在他們往日的勝利之後,世界的進化已經登峰造極;可是
世界依舊在前進;而法國人就是首先出發的先鋒隊。他們發掘藝術的遠大的前程,訪求
那已經熄滅的和方在升起的太陽,追尋那已經消逝的希臘,和酣睡了幾百年,重新睜著
大眼,抱著無窮的夢想的遠東。西方音樂素來受著章法結構與古典規則的限制,至此才
由法國藝術家來開放古代的調式;他們在凡爾賽池塘中灌入世界上所有的水:通俗的旋
律與節奏,異國的與古代的音階,新的或翻新的音程。在此以前,法國的印象派畫家已
經替眼睛開闢了一個新天地,——他們是發現光明的哥侖布;——現在法國音樂家竭力
要征服音響的世界了;他們在聽覺的神秘幽深的區域中走得更遠,在內心的海洋裡發現
了嶄新的陸地。可是他們很可能有了收穫而不作出什麼結果來。他們一向是替人開路的。
克利斯朵夫很佩服這個剛剛復活而已經走在前鋒的音樂。這個文雅細巧的傢伙多勇
敢!克利斯朵夫以前指摘他的荒謬,現在可變得寬容了。要永遠不會犯錯誤,只有一事
不作。為了追求活潑潑的真理而犯的過失,比那陳腐的真理有希望多了。
不問結果如何,那種努力畢竟是了不起的。奧裡維使克利斯朵夫看到了三十五年來
完成的事業:人們花了多少精力把法國音樂從一八七○以前的麻痺狀態中救出來;那時
法國沒有自成一派的交響樂,沒有深刻的修養,沒有傳統,沒有大師,沒有群眾;一切
都由柏遼茲一個人擔當,而他還是鬱郁不得志而死。如今克利斯朵夫對一般盡瘁於復興
大業的匠人感到敬意了;他不想再譏諷他們狹窄的美學或缺乏天才了。他們所創造的不
只是作品而是整個的音樂民族。在鍛鍊法國新音樂的一切偉大的宗匠裡頭,賽查?法朗
克對他特別顯得可愛。他沒看到自己慘淡經營的事業成功就死了;象德國的老許茨一樣,
他在法蘭西藝術最黯淡的時期始終保持著他的信心和他的民族天才。在繁華的巴黎,這
個純潔的大師,音樂界的聖者,艱苦勤勞的過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喪失清明的心地與耐
性;他的堅忍的笑容使他的作品蒙上一層慈愛的光彩。
克利斯朵夫因為沒參透法蘭西深刻的生命,所以看到一個沒有信仰的民族中間居然
有一個虔誠的大藝術家,就認為是樁奇蹟了。
可是奧裡維微微聳著肩,問他在歐洲哪個國家,能找到一位感受濃厚的聖經氣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