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且不管他喜歡不喜歡,只要他希望巴黎社會認識他的藝術,就得繼續過這種生活。
巴黎人對作品的興趣,要看他們對作者認識的深淺而定。要是克利斯朵夫想在這些市儈
中間找些教課的差事來餬口,他尤其需要教人家認識。
何況一個人還有一顆心,而心是無論如何必須有所依戀的;如果一無依傍,它就活
不了。
克利斯朵夫的女學生中有一個叫做高蘭德?史丹芬,她的父親是個很有錢的汽車制
造商,入了法國籍的比利時人;母親是義大利人。她的祖父是英美的混血種,卜居在安
特衛普,祖母是荷蘭人。這是一個十足地道的巴黎家庭。在克利斯朵夫看來,——象別
人看來一樣,——高蘭德是個典型的法國少女。
她才十八歲,絲絨般的黑眼睛對年輕的男人特別顯得溫柔,象西班牙姑娘的瞳子,
水汪汪的光采把眼眶填滿了,說話的時候,那個古怪而細長的小鼻子老是在翕動,亂蓬
蓬的頭髮,一張怪可愛的臉,面板很平常,搽著粉,粗糙的線條,有點兒虛腫,神氣象
頭瞌睡的小貓。
她個子非常小,衣服很講究,又迷人,又淘氣,舉止態度都帶幾分撒嬌,做作,痴
癔;她裝著小女孩子的神氣,幾個鐘點的坐在搖椅裡晃來晃去;在飯桌上看到什麼心愛
的菜,便拍著手小聲小氣的叫著:“噢!多開心啊!〃在客廳裡,她燃著紙菸,在男
人面前故意做得跟女友們親熱得不得了,勾著她們的脖子,摩著她們的手,咬著她們的
耳朵,說些傻話,或是嬌滴滴的說些兇狠的話,說得很巧妙,偶然也會若無其事的說些
挺放肆的話,——而更會逗人家說這種話,——一忽兒她又扮起天真的憨態,眼睛挺亮,
眼皮厚厚的,又肉感,又狡猾,從眼梢裡看人,留神聽著人家的閒話,很快的把粗野的
部分聽在耳裡,想法吊幾個男人上鉤。
這些做作,象小狗般在人前賣弄的玩藝,假裝天真的傻話,對克利斯朵夫全不是味
兒。他沒有閒功夫來注意一個放蕩的小姑娘耍手段,也不屑用好玩的心情瞧那些手段。
他得掙他的麵包,把他的生命與思想從死亡中救出來。他的關心這些客廳裡的鸚鵡,只
在於她們能夠幫助他達到目的。拿了她們的錢,他教她們彈琴,非常認真,緊蹙著眉頭,
全副精神貫注著工作,免得被這種工作的可厭分心,也免得被象高蘭德?史丹芬一類輕
佻的女學生的淘氣分心。所以他對於高蘭德,並不比對高蘭德的十二歲的表妹更關切;
那是個幽靜而膽怯的孩子,住在史丹芬家和高蘭德一起學琴的。
高蘭德那麼機靈,決不會不發覺她所有的風情對他都是白費,而且她那麼圓滑,很
容易隨機應變的迎合克利斯朵夫的作風。那根本不用她費什麼心,而是她天賦的本能。
她是女人,好比一道沒有定形的水波。她所遇到的各種心靈,對於她彷彿各式各種的水
平,可以由她為了好奇,或是為了需要,而隨意採用它們的形式。她要有什麼格局,就
得借用別人的。她的個性便是不保持她的個性。她需要時常更換她的水平。
她的受克利斯朵夫吸引有許多理由。第一是克利斯朵夫的不受她吸引。其次因為他
和她所認識的一切青年都不同;形式這樣粗糙的,她還沒有試用過。何況估量各種水平
各種人物的價值,她天生的特別內行;所以她明白克利斯朵夫除了缺少風雅以外,人非
常厚實,那是巴黎的公子哥兒所沒有的。
跟一切有閒的小姐一樣,她也弄音樂;她為此花的功夫可以說很多,也可以說很少。
這是說:她老是在弄音樂,而實際是差不多一無所知。她可以整天的彈琴,為了無聊,
為了裝腔,為了求麻醉。有時,她的彈琴象騎腳踏車一樣。有時她可以彈得很好,有格
調,有性靈,——(只要她設身處地的去學一個有性靈的人,她就變得有性靈了)。—
—在認識克利斯朵夫以前,她可以喜歡瑪斯奈,格里格,多瑪。認識克利斯朵夫以後,
她就可以不喜歡他們。如今她居然把巴赫和貝多芬彈得很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