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套,也不象丈夫那一套。強壯,活潑,粗嗓子,
她絕不哀憐丈夫的唉聲嘆氣,老實不客氣的埋怨他。但兩人既然老在一起過活,總免不
了受到影響;夫婦之間只要有一個鬧著神經衰弱,不消幾年兩人很可能都變做神經衰弱。
阿瑪利亞雖然喝阻伏奇爾的嘆苦,過了一會她可婆婆媽媽的比他自己更怨得厲害;這種
從責備一變而為幫著訴苦的態度,對丈夫全無好處;他的無病呻吟給她大驚小怪的一鬧,
痛苦倒反加了十倍。她不但使伏奇爾看到他的訴苦引起了意外的反響而更害怕,並且她
的心緒也攪壞了。結果她對自己那麼硬朗的身體,對父親的,對兒子的,對女兒的,也
來無端端的發愁了。那簡直成了一種癖:因為嘴裡念個不停,她竟信以為真。極輕微的
傷風感冒就被看得很嚴重,無論什麼都可以成為揪心的題目。大家身體好的時候,她還
是要著急,因為想到了將來的病。所以她永遠過著惴惴不安的日子。可是大家的健康不
見得因之更壞;彷彿那種連續不斷的訴苦倒是維持眾人的健康的。每人照常吃喝,睡覺,
工作;家庭生活也並不因之鬆弛下來。阿瑪利亞光是從早到晚樓上樓下的活動還嫌不夠,
必需要每個人跟著她一塊兒拚命;不是把傢俱翻身,就是洗地磚,擦地板,永遠是一片
叫喊聲,腳步聲,天翻地覆的忙個不停。
兩個孩子,被這種呼來喝去的,誰也不讓自由的淫威壓倒了,認為低頭聽命是分內
之事。男孩子萊沃那,臉長得漂亮而呆板,一舉一動都是怪拘束的。女孩子洛莎,金黃
頭髮,溫和而親切的藍眼睛還相當好看;要不是那個太大而長相蠢笨的鼻子使面貌顯得
笨重,帶點兒楞頭楞腦的表情的話,她細膩嬌嫩的面板跟那副和善的神氣,還能討人喜
歡。她教你想起瑞士巴塞爾美術館中霍爾朋的少女像:畫的那個曼哀市長的女兒,低著
眼睛坐著,手按著膝蓋,肩上披著淡黃頭髮,為了她難看的鼻子神態有點發僵。洛莎可
不在乎這一點,她的孜孜不倦的嘮叨絲毫不受影響。人家只聽見她成天尖著嗓子東拉西
扯,——老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彷彿沒有時間把話說完,老是那麼一團高興,不管母親、
父親、外祖父氣惱之下把她怎樣埋怨;而他們的氣惱並非為了她聒噪不休,而是因為妨
礙了他們的聒噪。這般好心的人,正直,忠誠,——老實人中的精華,——所有的德性
差不多齊備了,只缺少一樣使生活有點兒趣味的,靜默的德性。
克利斯朵夫那時很有耐性。憂患把他暴躁激烈的脾氣改好了許多。和一般高雅大方
而實際冷酷無情的人來往過後,他對那些毫無風趣,非常可厭,但對人生抱著嚴肅的態
度的好人,更體會到他們的可貴。因為他們過著沒有樂趣的生活,他就以為他們沒有向
弱點屈服。一旦斷定他們是好人,認為自己應當喜歡他們之後,他就其他的德國人性格,
硬要相信自己的確喜歡他們了。可是他沒有成功,原因是這樣的:日耳曼民族有種一相
情願的心理,凡是看了不痛快的事一概不願意看見,也不會看見;因為一個人早已把事
情判斷定了,精神上得過且過的非常安靜,決不願意再讓事情的真相來破壞這種安靜,
妨礙生活的樂趣。克利斯朵夫可沒有這個本領。他反而在心愛的人身上更容易發見缺點,
因為他要把他們整個兒的愛,絕對沒有保留:這是一種無意識的對人的忠誠,對真理的
渴望,使他對越喜歡的人越苛求,越看得明白。所以不久他就為了房東們的缺點暗中起
惱。他們可並不想遮掩自己的短處,只把所有令人厭惡的地方全暴露在外面,而最好的
部分倒反給隱藏起來。克利斯朵夫想到這點,便埋怨自己不公平,努力丟開最初的印象,
去探尋他們加意深藏的優點。
他想法跟老於萊搭訕,那是於萊求之不得的。為了紀念從前喜歡他而誇獎他的祖父,
他暗地裡對於萊很有好感。可是天真的約翰?米希爾比克利斯朵夫多一種本領,能夠對
朋友存幻想;這一層克利斯朵夫也發覺了,他竭力想探聽於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