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終閉著眼睛,擰了擰眉毛,扯了扯嘴巴,表示不高興。
“噢!讓我睡罷!〃她說。
她掙脫了他的手臂,非常睏倦的嘆了口氣,轉過背去又睡了。
他在她身邊躺著。兩個身體都是一樣的溫度。他胡思亂想起來。血流得那麼壯闊,
那麼平靜。所有的感官都明淨如水,連一點兒小小的印象都非常新鮮的感受到。他對自
己的精力與少壯覺得很愉快,想到自己已經成人尤其驕傲。他對他的幸福微笑,覺得很
孤獨,象從前一樣的孤獨,也許更孤獨,但那是毫無悲悽而與神明相通的孤獨。再沒有
什麼狂亂。再沒有什麼黑影。天地自由自在的反映在他清明寧靜的心上。他仰躺著,對
著窗子,眼睛沉沒在明晃晃的霧濛中,微微笑著:
“活著多有意思!”
哦!活著!一條船在河上駛過他突然想起亡故的人,想起那條過去的船,
他們不是曾經同舟共濟的嗎?他——她——是她嗎?不是這一個睡在身旁的她。
——可是那唯一的愛人,可憐的,已經死了的她嗎?但目前這一個又是怎麼回事呢?她
怎麼會在這兒的?他們怎麼會到這間房裡,這張床上的?他望著她,可不認識她:她是
個陌生人;昨天早上,他心中還沒有她。他關於她又知道些什麼呢?——只知道她並不
聰明,並不和善,也知道她此刻並不美麗:憑她這張憔悴而瞌睡的臉,低低的額角,張
著嘴在那裡呼氣,虛腫而緊張的嘴唇顯出一副蠢相。他知道自己並不愛她。他不勝悲痛
的想到:一開始他就親吻了這對陌生的嘴唇,第一天相遇的晚上就接觸了這個不相干的
肉體,——至於他所愛的,眼看她在旁邊活著,死掉,可從來沒有敢撫摩一下她的頭髮,
而且也從此不可能領會到她身上的香味。什麼都完了。一切都化為烏有。塵土把她整個
兒搶了去,他竟沒有保衛她
他俯在這無邪的睡熟的女人身上,細細端詳她的面貌,用著惡意的目光瞅著她。她
覺得了,被他瞧得不安起來,使勁撐起沉重的眼皮對他笑著,象兒童初醒的時候一樣口
齒不清的說:“別瞧我呀,我難看得很”
她睏倦得要死,笑著說:“噢!我真瞌睡得很啊,〃接著又回到她的夢裡去了。
他禁不住笑了出來,溫柔的吻著她象兒童一樣的嘴巴跟鼻子,然後又把這個大女孩
子瞧了一忽,跨過她的身子,悄悄的起床了。他一離開,她就寬慰的嘆了口氣,伸手伸
腳的躺個滿床。他一邊洗臉一邊留神著怕驚醒她,其實她決不會醒的;他梳洗完畢,坐
在靠窗的椅子裡,眺望霧氣繚繞,象流著冰塊的江面;他迷迷忽忽的沉入遐想,聽到有
一曲淒涼的田園音樂在耳邊飄蕩。
她不時把倦眼睜開一半,茫然望著他,過了幾秒鐘才認出來,對他笑著,又從這個
夢轉到別一個夢裡去了。她問他是什麼時候了。
“九點差一刻。”
她矇矓中想了想:“九點差一刻,那又怎麼呢?”
到九點半,她四肢欠伸了一會,嘆了口氣,說要起床了。
敲了十點,她還沒有動,可氣惱著說:“啊,鍾又響了!時間過得真快”
他笑了,走到床邊挨著她坐下;她把手臂繞著他的脖子,講她的夢境。他並不留神
細聽,常常說幾個溫柔的字打斷她。可是她叫他別作聲,一本正經的,好似講的是最重
要的事:
“她在吃晚飯:大公爵也在座;彌拉是一頭紐芬蘭種的狗不,是一頭蜷毛的羊,
在那裡侍候他們阿達竟會在桌上騰空走路,跳舞,躺著,都是在空中。哦,那是挺
方便的;你只要做就是了你瞧,這樣這樣那就行了”
克利斯朵夫取笑她,她也笑了,但對他的笑有點兒生氣。她聳聳肩說:“嘔!你完
全不懂!”
他們在床上吃了早點,用的是同一只碗,同一把羹匙。
終於她起來了:把被褥一推,伸出美麗雪白的腳,肥胖的大腿,一滑就滑到床前的
地毯上。然後她坐著喘了會氣,望著她的腳。末了,她拍拍手要他出去;他稍一遲疑,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