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的目光很快從優優臉上移開去,和洪教練家長裡短地聊起來。先是祝賀他當外公,又從他女兒聊到他老伴,又聊到仙泉體校的許多人,那些陳年往事讓他們的話題多起來,長吁短嘆說不完。看上去周月的記憶真的恢復了。洪教練似乎是有意地,把周月少年時期的趣事和醜態像晾尿布似地抖出來,這些事周月大部分還記得,少部分也茫然,或者乾脆搖頭不認賬,笑著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啊洪教練,沒有的事您總瞎編。他們這時都忽略了坐在麵包車後排的優優了,優優故意國視車窗外,她看到燈光燦爛的街市依次勻速地向後移,和這對師徒聊到的往事很相近,讓人感覺一切都是流動的,連最美好的霓虹,最壯觀的樓宇,都不過是過眼的浮雲,沒有一樣東西,能在面前停住,讓你永遠擁有。
優優哭了,一個人,悄悄地哭了。眼淚在眼窩裡存了片刻,溢滿出來。眼裡的淚水和外面的雨水使她看不清窗外的流光溢彩,一切物體都只剩下些斑斕的顏色。
她想起醫生曾經說過,失憶這種病雖然很難恢復,但也可能因一件小事的刺激而頓然痊癒。一件小事的刺激,一個場面的啟發,一個物件的觸動,甚至,一句無意的話語,都能使以前瞬間紊亂的神經系統,又在瞬間重整,使大腦在病前儲藏的全部或大部分資訊,恢復正常的檢索。但她不記得醫生是否說過,當正常的檢索方式失而復得後,當大腦紊亂前儲存的資訊失而復得後,在大腦紊亂後儲存的那些資訊,那些記憶,會否同時得而復失?
從周月的話中優優已能聽出,這三個月來她和周月共同經歷的一切,他們共同的幸福,彼此的給予,在周月病態的大腦裡,在他失常的大腦裡,竟然沒有留下任何記載,任何痕跡。
於是優優就哭了。
但在回到醫院之前,她很快又平靜下來,最佳化是一個喜歡幻想的人,是一個喜歡把幻想當真的人,因此,她總是習慣於把事情往好處去想。往好處想也不是沒有道理:既然周月能找到以前的記憶,那也一定能,也必然,能找到現在的記憶。何況,還有公安醫院的醫生呢,還有護士呢,還有那麼多來醫院看望他的警察和公安學院的老師同學呢。還有小梅,那個來醫院次數最多的女大學生呢,她和他們,都能證明優優曾經為周月而存在,他們都能告訴周月,在他生病期間,是一個叫優優的女孩在精心地照顧著他,給他喂水餵飯,扶他上樓下樓。雖然,這對優優來說也是一份工作,一份掙錢的工作,但她的真情實意,她的無微不至,她為治好他的病操的那些心,不是可以用錢能買來的。
於是,優優盼著快點回到醫院。
他們回到了醫院。
他們回到醫院時已是晚上十點。洪教練就在醫院門口與周月告別,然後讓麵包車拉他到附近的旅館去了。優優獨自帶著周月往住院樓走,進了樓又往周月住的三樓走。說優優帶著他是因為周月完全不認識這裡了,一路上不停地問優優:我真的住在這裡嗎?我住在這裡多久了?優優一路上耐心地把他住院前前後後的經過都告訴他。她帶他路過了磁療室、心電圖室、腦電圖室她把通向那些“室”的路口指給他,她告訴他這些地方他都來過。這些地方,都留下了她扶著他進進出出的足跡呢。
周月半信半疑地,也半是好奇地,隨著優優上了三樓,在三樓的梯口他們迎面碰上護士長了,護士長一見他們終於回來了,立即大驚小怪地責問優優:“喲,你帶他上哪兒去了,怎麼才回來呀,你真把我們急壞了!”
優優原來也沒想到他們這趟出去會延至此刻,但面對護士長的嚴厲批評她卻沒有半點自責,因為她預見到他們馬上就會發現她帶回了一個完全康復的周月,她為自己即將一鳴驚人而沾沾自喜而喜形於色。
“我帶他去看拳擊館了,他以前是個打拳的。”
護士長見優優居然頂嘴,指責的話語隨即密不透風:“你跟黃醫生說了嗎,你跟我們說了嗎,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你看這都幾點啦!弄得醫生院長現在都不敢走,人家公安處和公安學院的人也都來了,你再不帶他回來我們就要報警了來來來,你們跟我到接待室這邊來,有人等他一下午了。”
護士長板著臉,一路埋怨著批評著,領著優優和周月又往一樓走。在下樓的路上優優試圖解釋著:“拳擊館我也沒去過,我也不知道這麼遠,我以為一會兒就能回來呢。”
“回不來你也應該打個電話回來呀,再說你領他出去就不對!你再這樣無組織無紀律我們可得向病人單位反映啦,到時候人家單位另外找人換你你可別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