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六十五歲高齡,卻是壯猛依舊心志非凡,一副雪白的連鬢絡腮大鬍鬚掛在黝黑紅亮的臉膛上,步態赳赳聲若洪鐘,但在軍前立馬,便是河嶽泰岱而無可撼動。然則若僅僅是勇猛,尚不足以成為天下名將。廉頗之奇,便在於衝鋒陷陣之勇猛與統率大軍之穩健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一身而享天下第一武勇與天下第一穩健之赫赫大名,戰國之世竟是唯此一人耳。
當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遠遠傳來時,惠文王便先自笑了。廉頗的腳步聲永遠都象戰鼓,任你萎靡困頓之人,一聽這咚咚鼓點都會陡然振作。趙何也是一樣,順手撂下案頭的《閼與關山圖》,便大步迎了出來。
“老卒廉頗,參見我王!”還在九級石階之下,黃鍾大呂便轟然彌散開來。不稱老夫,也不稱老朽,卻硬邦邦自稱老卒,這也是廉頗一奇。趙何哈哈大笑:“老將軍,本王正在虛席以待,請了。”
“我王請!”廉頗肅然一拱,便跟在趙何身後大步進了幽靜的偏殿。
“老將軍請看,這是閼與急報。”一到殿中趙何便拿起案頭羽書遞給了廉頗。“老卒駐防武安,軍情盡知,我王何斷?”
趙何笑道:“戰事問將。老將軍以為閼與可救麼?”
默然片刻,廉頗終於開口:“閼與道遠險狹,急切間難救。”
趙何一驚,心下便是一沉:“閼與丟給秦軍,邯鄲豈不大險?”
“邯鄲無險,我王毋憂。”
“何以見得?”
“老卒鎮守武安,秦軍難越雷池半步!”
趙何不說話了。廉頗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如此勇邁老將之目光,尚且認為閼與難救,那顯然便真是難救了。趙何不是父王趙雍那般戰陣君王,沒打過仗,戰事決斷歷來是以大將主張為憑據。廉頗本是行伍擢升,久經戰陣,他能說“道遠險狹”,那必是大軍無法兼程行進的崎嶇山地羊腸道,趕去也是遲了。驟然之間,趙何想起廉頗當初的建言:在閼與當屯兵五萬!可是,其餘大將都以為兩萬足以支撐,屯兵過多,且不說閼與不能展開,糧草輸送、兵力凝固難以迅速調遣等等都是不利之處。目下看來,廉頗竟是沉穩老謀了。廉頗匆匆趕回武安備兵去了。趙何鬱郁沉思,竟連最是講究的晚餐都免了,一直在殿中轉悠著守侯著。“稟報我王,樂乘將軍到。”
“快,請進來了。”
樂乘是樂毅的次子,三十餘歲,自幼便熟讀兵書,與長兄樂閒一般沉靜,儒雅之風卻頗似乃父。當初樂毅棄燕入趙,騎劫大軍竟被田單火牛陣一舉擊潰,落葉遇秋風般丟了齊國,其山倒之勢竟是比當年樂毅攻齊還要快捷。燕惠王姬樂資大悔不迭,更怕樂毅記恨於燕國而率趙軍攻燕,於是便派出秘使致書樂毅,將當初之過推於“左右誤本王”,宣示自己的本意是“為將軍久暴露於外,故召將軍歇息議事”,末了指責樂毅“將軍過聽,以與本王生隙,遂棄燕歸趙。將軍自以為計可也,卻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恩義也?”先期隨後母在劇辛護送下秘密抵趙的樂乘見書大是不齒,冷笑道:“君王多厚顏,如此言語,竟能啟齒也!”樂毅卻是淡淡一笑:“亡羊尚知補牢,縱有文過飾非,也是用心良苦也。”
樂乘記得,父親書房的燈光當夜一直亮著,天亮時,父親將他喚進書房,拿出滿蕩蕩字跡的三張羊皮紙說,這是給燕王的回書,你便做我信使了。為明父親本意,樂乘仔細讀完了那封少有的長書。父親開篇便直言不諱:“樂毅非佞臣。當初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傷先王之明也,故遁逃走趙。今足下使人數之以罪,臣惟恐足下之左右不察先王信臣之理,又不白臣之用心也,故敢以書對。”寥寥數語,卻潛藏著諸多意味,樂乘不禁便大是讚歎。接著,父親便細緻論說了燕昭王的惕厲奮發、敬賢拔士與任用樂毅滅齊的經過以及給燕國帶來的巨大利市,顯然便是要給燕惠王立一面君道人道的大銅鏡。末了那段話猶是感人,樂乘至今尚能一字不差的背誦下來:
臣聞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吳王闔閭聽伍子胥而成大業。夫差卻賜藥以殺伍子胥,而拋屍於江。吳王夫差不悟才士可以立功,故殺子胥而竟不悔!子胥不明吳王之歧見,故屍身入江猶有恨意。臣立功免身,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既臨不測之罪,自以倖免為利。今雖身託外邦,而大義不敢逾越也。
臣聞: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臣雖不才,數受教於高士君子,自當恪守大道。臣恐王唯聽左右之說,而不察賢才之疏遠,故敢獻書以聞,願王留意也。
便是這封回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