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縱然殺了老朽,也不能不辭而去。”老人不溫不火卻也寸步不讓。
嬴異人面色鐵青突然一聲怒喝:“呂不韋!你藏到哪裡去了——!”
“誰在說呂不韋藏了?”林外一聲熟悉的笑語,本色麻布長衣的呂不韋已經到了面前,打量著嬴異人裝束不禁又氣又笑,“公子成何體統,要做俠士遊麼?”
“我不要體統!我要去趙國!找趙姬!”嬴異人頹然坐倒在地哽咽起來。
默然良久,呂不韋走過去低聲道:“公子進去說話,林下蚊蟲多也。”
嬴異人抹著眼淚默默進了庭院,坐在廳中卻只木呆呆不說話。那個跟隨嬴異人二十多年的老侍女聞聲趕來卻不知所措。呂不韋擺手示意,老侍女便輕步出廳守在了廊下。呂不韋回身一拱手道:“公子已經生死劫難,但請明告,為何大功告成之時突生此等鹵莽舉動?”嬴異人冷冷道:“自欺可也,何須欺人?這也叫大功告成?回秦無人理睬,父母如棄敝履!”呂不韋恍然,長吁一聲肅然一躬:“公子如是想,不韋之過也。原以為經此生死大劫,公子已是心志深沉見識大增,必能明察目下情勢,洗練浮躁心緒,是以未能與公子多做盤桓徹談,尚請公子見諒。”嬴異人面紅過耳,搓著大手嘟噥道:“何敢怪公?我是耐不得這般清冷,更怕沒人理睬,活似當年做人質一般……”
“公子居呂莊而感孤寂,不韋之過也。今日你我煮茶消夜!”呂不韋心頭已然雪亮,連日沉心書房思慮長遠,卻忽視了嬴異人耐不得清冷孤寂的恆久心病,日後永遠不能忘記這個關節!思忖間對廊下老侍女一招手,“老阿姐,拿上好茶葉來煮!看你茶工如何?”
老侍女對呂不韋最是景仰,聞言忙不迭做禮,笑應一句不消說得,便輕快利落地進了正廳。片刻茶香瀰漫,呂不韋一聳鼻頭驚訝道:“噫!香得炒麵糊一般,甚茶?”老侍女殷勤笑答:“蒙武將軍送公子的,說是胡茶。”呂不韋歎羨笑道:“呀!茶飲南北,還當真沒品過胡茶也,回頭我向蒙武將軍討個路數買它一車回來!”心不在焉的嬴異人陡地振作,恍然大悟般連連揮手:“快拿胡茶!全送呂公!我喝甚茶都一個樣,暴殄天物!”神情竟是異乎尋常地興奮。呂不韋笑道:“一桶便了,全數豈不掠人之美?”嬴異人卻是慨然拍案:“呂公何解我心矣!異人只恨這胡茶不是河山社稷!”呂不韋肅然拱手道:“此乃咸陽,不是邯鄲,公子慎言。”嬴異人眼中淚光閃爍喟然一嘆:“異人一生多受嗟來之食,幾曾有物送人也!呂公能將未婚之妻忍痛割愛,成我痴心,此等大德,何物堪報?”
“公子差矣!”呂不韋倏忽變色,“趙姬乃我義妹,豈有他哉!”
“情事之間,公卻迂腐也!”嬴異人罕見地抹著淚水大笑起來,“秦人趙人皆出戎狄胡風習,男女之情素無羈絆,惟愛而已!婚約之言,只中原士人看得忒重罷了。當日異人已經看出,趙姬與呂公並不相宜。趙姬多情不羈,呂公業心持重,縱是婚配亦兩廂心苦。否則,異人縱是痴心鍾情於知音,也不會與公爭愛!窈窕淑女,君子好俅。異人當日捨生求婚於呂公,非不知公與趙姬婚約也,而在看準呂公趙姬不相宜也。然天下多有此等人物,明知不相宜亦死不鬆手,生生釀得萬千悲情!公之明銳在於知心見性,不為淺情所迷,亦未為婚約諾言所牽絆。痛則痛矣,卻是兩全!惟公有此等大明,異人方心悅誠服,決意追隨也!時至今日,異人不敢相瞞:此前呂公之於我心,政商合謀之一宗買賣耳,成則成矣,預後卻是難料也;自與趙姬婚配,異人不止一次對天發誓:此生若得負公,生生天誅地滅!”
嘭噗一聲悶響,茶盅跌碎草蓆,滾燙的茶汁將呂不韋的白衣濺得血紅。
“先生燙傷!”抱來茶桶的老侍女驚叫一聲,連忙伏身擦拭。
呂不韋渾然不知所在,聽任老侍女擺弄著。嬴異人的坦誠剖白象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暴深深震撼了他!應當說,嬴異人對男女情事的眼光與見識,是呂不韋遠遠沒有預料到的,今日驟然噴湧,當真令他驚愕不已!在呂不韋看來,嬴異人不惜丟棄大業而痴情求婚,除了因胡楊林夢幻對歌而生出的知音傾慕之情,便是不知道他與卓昭的婚約實情,而相信卓昭只是他的義妹。如今看來,嬴異人非但知道實情而且見微知著,連他自己好容易才理得清楚的與卓昭之間的心隔也是洞若觀火,實在令他有些難以言說的滋味兒。倘若當初果真回應了火熱的卓昭而與她未婚先居,此事將何以了之!依嬴異人說法,若不是“奪情”成功而對他心悅誠服,兩人之間便只是一宗預後難料的買賣而已。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