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國惶惶之中,春日來臨了,大巡狩行營上路了。
這是公元前209年,史稱二世元年的春二月。
除了沒有以往皇帝出巡的人海觀瞻,大氣象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有李斯明白,大巡狩行營已經遠非昨日了。郎中令趙高成了總司皇帝行營的主事大臣,趙高的女婿閻樂與族弟趙成,做了統領五千鐵騎護軍的主將;李斯仍然是大巡狩總事大臣,事實上卻只有督導郡縣官員晉見皇帝之權了;隨行的其餘重臣只有兩位:右丞相馮去疾,御史大夫嬴德;留鎮咸陽的重臣,竟只有衛尉楊端和、老奉常胡毋敬與少府章邯領銜了。
對於鎮國重任,李斯原本舉薦了九卿首席大臣之廷尉姚賈。可二世胡亥卻在李斯奏疏上批了一句:“制曰:廷尉國事繁劇,免其勞頓,加俸千石。”李斯哭笑不得,帶著詔書去見姚賈,叮囑其多多留心咸陽政事。姚賈卻一臉陰沉,良久無言。李斯頗覺不解,再三詢問。姚賈方才長嘆了一聲:“大秦廟堂劫難將臨,丞相何其迂闊,竟至依舊如此謀國謀政哉!”李斯大驚,連連問其緣由。姚賈卻良久默然了。李斯反覆地勸慰了姚賈一番,叮囑其不必多心,說他定然會在大巡狩途中力行新政安撫郡縣。至於廟堂人事,李斯只慨然說了一句話:“二世疑忌之臣盡去,縱然擢升幾個親信,何撼我等根基乎!”姚賈驀然淡淡一笑,打量怪物一般靜靜審視了李斯好一陣,最終離席站起,深深一躬,喟然嘆道:“姚賈本大梁監門子也,布衣入秦,得秦王知遇簡拔,得丞相協力舉薦,終為大秦九卿之首,姚賈足矣!自去韓非起,姚賈追隨丞相多年,交誼可謂深厚。姚賈能於甘泉宮與丞相深謀,唯信丞相乾坤大才也!……然屢經事端,姚賈終歸明白:大道之行,非唯才具可也,人心也,秉性也,天數也!……國政之變盡於此,丞相尚在夢中,姚賈夫復何言哉!”
說罷,姚賈一拱手徑自去了。
姚賈的感嘆,在李斯心頭畫下了重重一筆,卻也沒能動搖李斯。
出得咸陽,每過一縣,李斯必召來縣令向二世胡亥備細稟報民治情形。胡亥聽過內史郡幾縣,便經趙高之手下了一道詔書:“朕不會郡縣,民治悉交丞相。”李斯喜憂參半頗多困惑,遂問:“陛下曾雲要親為天下,不會郡縣,焉得決斷大政?”趙高搖頭喟嘆道:“丞相明察,陛下已將國事重任悉交丞相,丞相正當大展政才矣,何疑之有乎!”李斯心中大石頓時落地,慨然一拱手道:“如此,敢請郎中令稟報陛下:老臣自當盡心竭力安定郡縣,陛下可毋憂天下也!”趙高一臉殷殷地將李斯稱頌了一番,便告辭去了。
自此,李斯分外上心,每遇易生事端之郡縣,必帶新任御史大夫嬴德與一班精幹吏員趕赴官署,查勘督導政務,一一矯正錯失。即或皇帝行營已徑自前行,李斯人馬已經拖後一兩日路程,李斯依舊不放過一個多事之地。如此一出函谷關,李斯便忙得不可開交了。
第一個三川郡,李斯便滯留忙碌了三日三夜。
對於李斯而言,三川郡之特異,在於郡守李由恰恰是自己的長子。這三川郡,原本是周室洛陽的王畿之地。自呂不韋主政滅周,三川郡便是秦滅六國精心經營的東出根基之地。直到始皇帝最後一次大巡狩,三川郡都是力行秦法最有效、民治最整肅的老秦本土的門戶大郡。而三川郡郡守李由,也一直是被始皇帝多次褒獎的大治郡之楷模郡守。然則,短短大半年之間,這三川郡竟不可思議地亂象叢生了。自山東刑徒數十萬與各式徭役數十萬大批大批地進入關中造陵,毗鄰關中的三川郡便成了積難積險的“善後”之地。難以計數的無法勞作的傷病殘刑徒,都被清理出來,滯留關外三川郡;追隨探望刑徒與徭役民力的婦孺老少們,絡繹不絕地從東北南三方而來,多以三川郡為歇腳探聽之地,同樣大量滯留在三川郡;洛陽郊野的道道河谷,都聚集著遊蕩的人群,乞討、搶劫、殺戮罪案層出不窮;洛陽城內城外動盪一片,三川郡守李由叫苦不迭,連番上書丞相府,卻是泥牛入海般沒有訊息。
“如此亂象,如何不緊急稟報?”一進官署,李斯便沉下了臉。
“父親!由曾九次上書丞相府……”李由憤憤然。
“呈給右丞相了?”李斯大皺眉頭。
“這是父親立定的法度,三川郡事報右丞相府,不能呈報父親……”
“好,不說此事。只說三川郡如何靖亂!”李斯很是嚴厲。
“父親,只要派來萬餘甲士,三川郡平亂不難!”
“如何不難?你能殺光了傷殘刑徒與婦孺老幼?”
“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