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就實說,王綰與秦王從來沒有過重大歧見,諸般政事之默契一如既往,然則,這種陌生感卻揮之不去。思緒飄向遠方,不經意間,王綰似乎也想明白了:秦王事事圖創新,自己卻似乎事事都循著常規與傳統。陌生之感,由此生焉。十幾年來,自己似乎沒有出過一次令人耳目一新的謀劃。與李斯尉繚兩位大謀臣相比,自己確實少了些獨具慧眼的長策大略。在預謀政事上,王綰也似乎總跟不上秦王大跨度的步幅,至少是很感吃力。凡此等等,都是實情,但王綰依然相信,這不是陌生之感的源頭。以秦王秉性,若僅僅是如此這般,他早早已經明說了。
滅楚之後,秦王將李斯擢升為廷尉,且顯然將廷尉府變成了統籌新治的軸心,這教王綰很不是滋味。李斯的功績才具,王綰是認同的。就廷尉府的職責權力而言,秦王也沒有逾越法度。然則,新朝圖治這般重大而涉及全域性的謀劃,廷尉府難道比總攬國事的丞相府更合適麼?顯然不是。此間之要,人事也。人事之要,政見心界也。
王綰與秦王之間,有著一道雙方都明白的心界鴻溝。這道鴻溝,與其說是實際政見不合,毋寧說是所奉信念不同。王綰信奉《呂氏春秋》,秦王則信奉《商君書》。這兩部治國經典的差異,生髮了王綰與秦王之間難以彌合的心界鴻溝。兩部經典的差異有多大,這道心界鴻溝便有多深。當年,王綰是奉呂不韋之命,到太子嬴政身邊做太子府丞的。很長時間裡,王綰都是呂不韋與少年太子少年秦王之間的有效橋樑。秦王親政後,《呂氏春秋》事件發作,王綰沒有跟呂不韋走,而是選擇了輔佐秦王。但是,王綰卻不因人廢言,對《呂氏春秋》所闡發的治世大道,王綰始終是信奉的。即或在秦王面前,王綰也從來沒有隱瞞過。對此,秦王當然是清楚的。可是,秦王從來沒有因為王綰信奉《呂氏春秋》而減弱對王綰的倚重。否則,王綰何以能做十餘年的丞相?直至封賞功臣,直至秦王變成了皇帝,王綰的丞相之職也未見動搖跡象。
久歷風霜的王綰看得明白,秦王對自己,一如當年對呂不韋:只要你不將治學信念化作不同政見,不將政見化作事端,永遠都不會有事。也就是說,只要王綰目下安於現狀,不將自己心頭突突躥跳的信念搬出來變為政見,天下首任丞相是無可動搖的。
難處在於,王綰摁不住這頭在心頭躥跳的鉅鹿。
滅楚之後,王綰有了一種越來越清晰的感覺:天下到了歧路亡羊之時,必得有人出來說話!目下,能夠擔當這個說話者職責的,大約只有自己了。博士們分量不足,奏對又往往陷於虛浮。元老大臣們失之淺陋,無以論證大道。即或是目下領事的一班重臣。其學問見識也沒有一個人足以抗衡李斯,不足以發端大事。只有王綰,根基是老秦名士,少年入仕而歷經四王,資格威望足以匹敵任何元老勳貴,論治學見識,王綰是呂不韋時期頗具名望的才士。最要緊的是,只有王綰清楚地明白新朝圖治的實際要害何在,不至於不著邊際地虛空論政,反倒引起群臣譏諷。王綰隱隱地覺得,這是上天的冥冥之意,這是無數聖賢典籍的殷殷之心。天道在前,聖賢在前,丞相權力徹侯爵位何足道哉!
“諸位,皇帝即位,圖治天下,何事最為根本?”
“治式——”
酒宴剛一開始,王綰一句問話便將來意揭示明白。博士們不約而同地昂揚應答,顯然也明白告訴了王綰,他們是有準備的。王綰一時大為欣慰,一改很少痛飲的謹慎之道,與博士們先連飲了三大爵,以表對皇帝即位的慶賀。置爵於案,王綰慨然道:“老夫今日拜謁學宮,一則,感念眾博士為國謀治,重新整理典則、創制朝儀有功!二則,共商新朝圖治之根本。諸位皆飽學之士,尚望不吝賜教。”
“鮑白令之敢問丞相,天下大道幾何?治式幾何?”
“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天下治式者二,諸侯制,郡縣制。”
“淳于越敢問丞相,人云廷尉府謀劃郡縣制,丞相何以置評?”
“圖治之道,人皆可謀可對。廷尉府謀郡縣制,無可非議也。”
“伏勝敢問丞相持何等主張?諸侯制乎,郡縣制乎?”
“諸位以為,老夫該當何等主張?”
王綰揶揄反問,柳林中蕩起了一片笑聲。詰難論戰原本是戰國之風,博士們已經在幾個回合的簡單問答中大體清楚了老丞相的圖謀,正欲直逼要害,卻被王綰輕輕盪開,不禁對這位老丞相的機變詼諧顯出了幾分由衷的佩服,一時笑出聲來。
“在下叔孫通有對。”一箇中年士子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