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粗壯漢子站起:“甘泉縣與雲陽縣共戰瓠口,兩月完工!”
縣令身後十幾個漢子站起齊聲一喊:“甘泉縣兩月完工!”
鄭國搖搖手:“瓠口開工早,不說。要緊是乾渠。”
話方落點,其餘縣令們紛紛高聲:“瓠口兩個月能完工,我縣再趕緊一些,兩個月也該當完工!”立即有人跟上道:“要能搶得夏種!脫幾層皮也值!”工將軍們立即一片呼喝,話語多有不同,其意完全一樣:跟上瓠口,加緊搶工,兩個月可能完工!一片昂昂議論,連稟報各縣施工情形也忘記了。鄭國完全沒有料到,本來是會議究竟能否確保秋種完工,如何竟突然扯到夏種完工?這是治水麼,兒戲!便在鄭國呼哧呼哧大喘著就要站起來發作時,李斯過來低聲一句:“老令哥哥莫急,我來說。”
不等鄭國點頭,李斯轉身一拱手高聲道:“諸位縣令,諸位工將軍,秦國以軍制治水,這幕府便是軍帳,軍前無戲言。諸位昂昂生髮,聲稱要趕上瓠口工期,搶在夏種完工,心中究竟有幾多實底?目下瓠口雖然打通,可四百多里乾渠才剛剛開始。河渠令與我謀劃的預定期限:瓠口掃尾之同時,九個月開通乾渠,三個月開通支渠毛渠,總共一年完工。如此之期,已經是兼程匆匆,史無前例。去歲深秋重上河渠,今歲深秋完工,恰恰一年。若要搶得夏種,在兩個多月內成渠放水,曠古奇聞!四百多里乾渠、三十多條支渠、幾百條毛渠,且不說斗門、渡槽、沙土渠還要精工細作,便是渠道粗粗成型,也是比秦趙長城還要大的土方量。兩個多月,不吃不喝不睡,只怕也難!治水之要,首在精細施工。諸位,還是慎言為上。”
縣令工將軍們素來敬重李斯,大帳之下頓時沒了聲息。
李斯職任河渠丞,尚只是大吏之身,尋常但有鄭國在場,從不就工程總體說話。今日李斯一反常態,又是一臉肅殺,王綰便覺得有些蹊蹺。再看秦王,卻平靜地站著,平靜地看著,絲毫沒有說話的意思。
“老臣有話說。”鄭國黑著臉站了起來。
無論李斯如何眼神示意,鄭國只作渾然不見。
秦王慨然點頭:“老令有話,但說無妨。”
鄭國對秦王一拱手,轉身面對黑壓壓一片下屬,習慣性地抓起了那支探水鐵尺,走近那幅永遠立在幕府將臺上的涇水河渠大板圖,嘶啞的聲音昂昂迴盪:“李丞替老夫做黑臉,老夫心下不安。話還得老夫自己說,真正不贊同急就工的,是老夫,不是李丞。諸位且看,老夫來算個粗賬。”鄭國的探水鐵尺啪地打上板圖,“引水口與出水瓠口,要善後成型,工程不大,卻全是細活。全段三十六里,至少需要兩萬人力。四百六十三里乾渠,加三十六條支渠,再加三百多條毛渠,誰算過多長?整整三千七百餘里!目下能上渠之精壯勞力,以一百萬整數算,每一里河渠均平多少人?兩百多人而已!築渠不是挖壁壘,開一條壕溝了事,渠身渠底都要做工,便是鐵人晝夜不歇,兩個多月都難!”探水鐵尺重重一敲,鄭國也粗重地喘息了一聲,“河渠是泥土活,卻更是精細活。老夫還沒說那些斗門、渡槽與溝溝坎坎的工匠活。這些活路,處處急不得。風風火火一轟隆上,能修出個好渠來?不中!渠成之日,四處滲漏,八方決口,究竟是為民還是害民?老夫言盡於此,諸位各自思量。”
滿帳人眾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尷尬,誰也沒了話說。
亭鄉里的工將軍們顯然有所不服,可面對他們極為敬重的河渠令,也說不出自己心下不服的話來,只有漲紅著臉呼哧呼哧大喘氣。縣署大員們則是難堪憋悶,個個黑著臉皺眉不語。
事實上,這些統率民力上渠的縣署大員,大多是縣令、縣長,至少也是縣丞。秦法有定:萬戶以上的大縣,主官稱縣令;萬戶以下的小縣,主官稱縣長;縣令年俸六百石,縣長年俸五百石。六百石,歷來是戰國秦漢之世的一個大臣界標,六百石以上為大臣,六百石以下為常官。縣令爵同六百石大臣,只有戰國、秦帝國以及西漢初期如是。後世以降,縣令地位一代一代日見衰落。就秦國而言,秦統一之前縣的地位極其重要。秦孝公商鞅變法時,秦國全部四十一縣,只有一個鬆散的戎狄部族聚居的隴西稱作郡,事實上也不是轄縣郡。後來收復河西,秦國又有了北地郡、九原郡,郡轄縣的郡縣制才形成定製。但郡守的爵位,與縣令是一般高下。隨著秦國疆域的不斷擴張,郡漸漸增多,郡轄縣的法度徹底確立,郡守爵位才漸漸高於縣令爵位。但是,縣令縣長依然被朝野視作直接治民的關鍵大臣。秦昭王之世,關中設內史郡,統轄關中二十餘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