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書錄寫完畢,年青的秦王又召來了太史令。鬚髮雪白的老太史一落座,嬴政便站了起來:“老太史記事:秦王政十年秋,大索咸陽,逐六國之客,是為國恥,恆以為戒。”
“君上!丟城失地,方為國恥也!”老太史令昂昂亢聲。
嬴政額頭滲著亮晶晶汗珠:“驅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國恥之尤。寫!”
那一刻,東偏殿安靜得了無聲息。王綰愣怔了,李斯愣怔了,連鬚髮顫抖的老太史令都愣怔得忘記了下筆。在秦國五百多年的歷史上,有過無數次的亂政誤國屈辱沉浮,只有秦孝公立過一次國恥刻石,可那是秦國丟失了整個河西高原與關中東部、六國卑秦不屑與之會盟的生死關頭。如今的秦國,土地已達五個方千里,人口逾千萬之眾,已經成為天下遙遙領先的超強大國,僅僅因為一道錯誤法令,便能說是國恥麼?然則仔細想來,秦王又沒錯。秦強之根基,在於真誠招攬能才而引出徹底變法,逐客令一反爭賢聚眾之道而自毀根基,何嘗不是國恥?“驅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國恥之尤”,秦王說得不對麼?對極了!然則無論如何,大臣們對年青的秦王如此自責,還是心有不忍的。畢竟,一個奮發有為的初政新君,將自己僅有的一次重大錯失明確記入青史,又明明白白定為“國恥”,這,即或是三皇五帝的聖賢君道,也是難以做到的。可是,天下人會如此想麼?後世會如此想麼?天下反秦者大有人在,秦國反新君者大有人在,安知此舉不會被別有用心者作為中傷之辭?不會使後世對秦國對秦王生出誤解與詬病?可是,這種種一閃念,與秦王嬴政的知恥而後勇的作為相比,又顯得渺小蒼白,以至於當場無法啟齒。
大廳一陣默然。嬴政似乎完全明白三位大臣的心思,撇開王書國史不說,先自輕鬆轉開話題,一邊殷殷招呼李斯飲酒吃喝,一邊叩著書案:“先生已經回來,萬幸也!還得煩勞先生說說,如何收拾這個被嬴政踢踏得沒了頭緒的爛攤子?”年青秦王的詼諧,使王綰李斯也輕鬆了起來。李斯大飲一爵,一拱手侃侃開說:“秦王明斷。目下秦國,確實頭緒繁多:河東有大戰,關內有大旱,官署不整順,民心不安穩,新人未大起,元老不給勁。總起來說,便是一個‘亂’字。理亂之要,在於根本。目下秦國之根本,在於水旱二字。水旱不解,國無寧日,水旱但解,萬事可為!”
“先生是說,先上涇水河渠?”王綰一皺眉頭。
“生民萬物,命在水旱。治災之要,綱在河渠。”
嬴政當即決斷:“好!先決天時,再說人事。”
“重上涇水河渠,臣請起用鄭國。”李斯立即切入了正題。
嬴政恍然拍案:“呀!鄭國還在雲陽國獄……長史,下書放人!”
王綰一拱手:“是。臣即刻擬書。”
“不用了。”嬴政已經霍然起身,“先生可願同赴雲陽?”
李斯欣然離座:“王有此心,臣求之不得!”
君臣兩人車馬兼程,趕到雲陽國獄,天色已經暮黑了。
嬴政一見老獄令,開口便問鄭國如何?老獄令稟報說,鄭國不吃不喝只等死,撐不了三五日了。李斯連忙問,人還清醒麼?能說話麼?老獄令說,秦法有定,未決罪犯不能自裁,獄卒給他強灌過幾次湯水飯,人還是清醒的。嬴政二話不說,一揮手下令帶路。老獄令立即吩咐兩名獄吏打起火把,領道來到一間最角落的石窟。
冰冷的石板地上鋪著一張破爛的草蓆,一個鬚髮雪白的枯瘦老人面牆蜷臥著,沒有絲毫聲息。要不是身邊那支黝黑的探水鐵尺,李斯當真不敢斷定這是鄭國。見秦王目光詢問,李斯湊近,低聲說了四個字,一夜白髮!李斯記得很清楚,年青的秦王猛然打了個寒顫。
“老哥哥,李斯看你來了,醒醒!”
“李斯?你也入獄了?”鄭國終於噝噝喘息著開口了。
“老哥哥,來,坐起來說話。”李斯小心翼翼地扶起了鄭國。
“李斯入獄,秦國完了,完了!”鄭國連連搖頭長嘆。
“哪裡話?老哥哥看,秦王來了!”
鄭國木然抬頭:“你是,新秦王?”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嬴政錯令,先生受苦了。”
鄭國端詳一眼又搖頭一嘆:“可惜人物也。”
“嬴政有失,先生教我。”
“你沒錯。老夫確是韓國間人。”鄭國冷冰冰點著鐵尺,“可老夫依然要說,你這個嬴政的襟懷,比那個呂不韋差之遠矣!當年,老夫見秦國無法聚集民力,疲秦之計無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