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670部分

韓昭侯申不害一變,其後非但中止且復辟了舊制。趙國,武靈王一變而止。燕國,燕昭王樂毅一變而止。齊國,齊威王與齊宣王、蘇秦兩變而止。楚國,吳起一變,楚威王變法中途人亡政息,可謂一變半而止。而且,六國變法的共同缺陷是封地制不變,或不大變,所以始終不能凝聚國力。大爭之世,以六國之一盤散沙而抗秦國之泰山壓頂,焉得不滅哉!求變圖存,此戰國之大道也。六國不求變而一味圖存,焉得不滅哉!

唯其如此,韓非對六國是絕望的。

身為躬行實踐的新法家,韓非實現法治大道的期望在秦國。

然則,韓非是王族公子,韓非無法像布衣之士那樣灑脫地選擇邦國大展抱負。韓非唯一能做的,便是將自己的心血之作贈送給秦王。他相信,只有以秦國的實力、法治根基以及秦王嬴政的才具,才能真正地將《韓非子》的大法家理念實施於天下。可是,韓非自己卻只能做個旁觀者。不!甚至只能做個反對者,站在自己深感齷齪的韓國社稷根基上對抗法行天下之大道。身為王族子孫,他不能脫離族群社稷的覆滅命運而一己獨存,那叫苟且,那叫偷生。既然上天註定地要撕裂自己,韓非也只有坦然面對了。韓非清楚地知道,韓王要自己做的事是與自己的心志學說背道而馳的。韓非也清楚地知道,秦王有求於自己者,天下大義也,行法大道也,是自己做夢都在渴求的法治功業。可是,自己卻只能站在最齷齪的一足之地,做自己最不願意做的事。這便是命——每個人都降生在一定的人群框架裡,底層框架貧窮蕭疏卻極富彈性,可以任你自由伸展;上層框架富麗堂皇卻生硬冰冷,註定你終生都得優遊在這個金銅框架裡而無法體驗底層布衣的人生奮發。上天衡平,冷酷如斯!天命預斷,冷酷如斯,夫復何言!

韓非的平靜麻木,被不期然的一件小事打破了。

一日,獄吏抱來了一個棉套包裹的大陶罐。這是雲陽國獄對特異人犯獨有的陶罐燉菜,或牛骨肉或羊骨肉,與蘿蔔藿菜等混燉而成,有肉有菜有湯又肥厚又熱乎,對陰冷潮溼的牢房是最好的暖身保養之物。待老獄吏開啟陶罐,韓非木然一句:“可有秦酒?”老獄吏呵呵一笑:“有。先生左手。”韓非目光掃過,冷冷一笑,合上了眼皮打起了瞌睡。老獄吏依舊呵呵笑著,過來敲打了幾下石板牆角,掀開了一面石板,搬出兩隻泥封酒罈道:“這酒是當年商君所留。若是別個,老朽不想拿出來,也不想說。先生看看,正宗百年老鳳酒!”韓非驚訝地睜開了眼睛:“這,這,這間,商君住過之牢房?”老獄吏點著雪白的頭顱一邊嘆息一邊殷殷說叨:“聽老人說,商君喜好整潔,當年在這裡照樣飲酒,照樣寫字。老人們便在牆角開了壁櫃,專門放置酒具文具,好教腳地乾淨些個。一代一代,沒人動過商君這些物事……得遇先生,商君也會高興,也會拿出酒來也。”

韓非撫摩著沉甸甸的泥封酒罈,心頭潮湧著沒了話說。

孤傲非常的韓非,獨對商鞅景仰有加。在韓非洞察歷史奧秘的犀利目光中,商鞅是古往今來當之無愧的聖人——法聖。商鞅之聖,在其學說,在其功業,更在其光耀千古的人格精神。商鞅行法唯公無私,敢於刑上王族貴胄。商鞅護法唯公無私,決然請刑護法走上祭壇做犧牲。真正當得起“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這樣的天下口碑。無論復辟者如何咒罵商鞅,這千古口碑都無可阻擋地巍巍然矗立於千古青史。商君若韓非,該當如何?韓非若商君,又當如何?韓非啊韓非,你可以褒貶評判商君之學說,可你能褒貶評判商君之大義節操麼?捫心自問,你有這個資格麼?商鞅如此節操,能說因為他是布衣之身無可顧忌麼?果真如此看商鞅,韓非還有法家的公平精神麼?

“商君節操,護法護學也!韓非節操,存韓存朽也!”

“韓非之於商君,泰山抔土之別也,愧亦哉!”

“有大道之學,無天下之心,韓非何顏立於人世哉!”

輾轉反側,自忖自嘆,不知幾日,韓非終於明白了自己。

治學的韓非,戰勝不了血統的韓非。清醒的洞察,戰勝不了與生俱來的族群認同。只要韓非繼續活著,這種痛苦的撕裂便註定要永遠繼續下去。韓非讚賞自己,韓非厭惡自己。治學之韓非,屈從於血統之韓非,韓非便一文不值。血統之韓非,屈從於理性之韓非,韓非便沒有了流淌在血液中滲透在靈魂中的族性傲骨。一個韓非不可能融化另一個韓非,何如同歸於盡,使學說留世,使靈魂殉葬,使讚賞與厭惡一起灰飛煙滅……

韓非絕食了。

便在國獄令惶惶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