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古人書寫工具甚是不一,布衣士子有木筆、竹筆、石筆,甚或以白土為筆,貴胄王室有銅筆、翎筆、刀筆(不經書寫而直接在竹簡刻字)、毛筆等等。也就是說,戰國之前的毛筆只是書寫工具之一,而且是貴胄名士才能使用的。其時所謂毛筆,是在一支竹管或木管的末端外圍扎束一層狼毫,狼毫中空而末梢聚合,蘸墨寫字,速度雖未必比其餘筆快,卻有三個顯著好處:一是可在較長時間內反覆使用,二是寫字輕鬆,三是字跡圓潤美觀;同時也有一個缺陷:毛束中空,容易漏墨,常有墨漬玷汙竹簡、木板或羊皮紙,需要寫字者分外小心。儘管如此,因了三個好處,毛筆還是漸漸在戰國之世多了起來,然其形制卻始終是管外縛毛,所以也始終沒有成為人人樂於使用的文具。
荀子手中這支毛筆卻是奇特:一叢細亮的雪白毛支可可卡在末端竹管之中,毛無中空,卻是結結實實一叢,手指觸去,毛尖竟有柔韌彈性!顯然,這一叢白毛比管外縛毛的那種毛筆用毛多了幾倍。
“叢毛如此厚實,吸墨何其多也!”
“吸墨多,寫字多,終歸節儉。”蒙恬立即接得一句。
“好,試試手。”荀子拿過一大張甚為珍貴的羊皮紙鋪開。蒙恬便將新筆浸泡在清水盂中,並在新硯中開始磨墨。待墨堪堪成汁,蒙恬便從清水中拿出毛筆輕輕甩幹,雙手捧給了荀子。荀子接筆入硯,便見硯中墨汁倏忽消失大半,大筆也立見膨脹起來,不禁便是一聲驚歎:“毛筆乎!墨龍乎!”蒙恬樂得大笑:“老師但寫,方見墨龍之威也!”荀子提筆,竟覺大筆沉甸甸下墜,不禁手指一緊腕力一聚,一股心力奮然生出,飽蘸濃墨的大筆在羊皮紙上重重落下,大力揮劃,片刻間便有三行大巍巍然如重巒疊嶂聳立——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萬歲!老師寫得秦篆也!”蒙恬頓時歡呼雀躍。
荀子淡淡笑道:“秦篆筆畫多,看你這墨龍寫得幾個字,叫甚?”說罷將已經瘦癟但依舊整順有形的毛筆湊到了眼前大是感慨,“此物神異也!不漏墨,力道實,粗細濃淡由人,還可蓄墨續寫,當真天工造物!何方神工所制?老夫當親自面謝!”
“老師,”蒙恬頓時紅了臉,“這是弟子做得。”
“你?你能工事?”荀子驚訝得老眼都直了。
“老師明察。”蒙恬拱手道,“弟子嘗好器物,曾將秦箏由九弦增至十二絃,音色頗見豐雅沉雄。弟子離開魯仲連前輩,北上來尋蘭陵,路經故吳越國之震澤西南山地,獵羊野炊;見此地野山羊腋下之毛柔韌勁直,忽發奇想,採得許多羊毫細細挑選,又削得青竹几支,便做成了一大一小兩管毛筆。大管呈給老師,小管想呈給大父,免他責罵我逃外不歸。”
“天意也!新筆出,文明興,蒙恬大功也!”
“弟子不敢當此褒獎。”
“老夫何獎?青史自有蒙恬筆也!”
“老師不做俗禮拒收,便是蒙恬之福。”
“小子偏會說話。”荀子哈哈大笑,“你鼓搗得老夫兩大弟子,老夫便收了這支蒙恬墨龍筆!哎,此物可曾得名?”
“弟子之意,欲以‘荀墨管’三字命名。”
“小子差矣!老夫何能掠名?”荀子懸提著大筆顯然是愛不釋手,“歷來器物,多以工師之名而名。蒙恬所制,便曰‘蒙氏大管’如何?”
“弟子不敢當。”蒙恬紅著臉道,“毛筆乃先世成物,弟子雖有改制,畢竟依然毛筆。譬如弟子改制秦箏,秦箏依然為秦箏一般。”
“明乎其心,遠乎其志,蒙恬必有大成也!”
春分這日,蒼山學館破例舉行了出山禮。
春秋戰國私學大興,與官學不同者,私學大師為學育人多在山海清幽處,譬如計然家、墨家、道家、兵家、名家、農家、醫家、陰陽家等等不可勝數。故學子結業入世,便稱之為“出山”。出山禮者,學子結業辭學之禮儀也。後世私學氣候大衰,且多依附官學而靠近都會,“出山”一說便成了隱士入仕的代名詞,而不再是天下學子的通禮,這是後話。
晨曦初顯,荀子便出了執一坊,一領乾淨整潔的本色麻布大袍,一頂六寸竹皮冠,一雙厚實輕軟的青布靴,灰白的鬚髮在風中飄灑。方出山洞,早已經在洞口甬道列隊的弟子們便是一聲齊呼:“恭迎老師——!”荀子淡淡一笑:“何人司禮呵?”為首青年趨前一步拱手高聲道:“稟報我師:弟子陳囂司禮,出山兩弟子已在祭臺前守儀!”說罷轉身一擺手,弟子們便兩邊簇擁著荀子出了學館庭院。
翠綠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