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任何敘談爭辯夤夜聚酒之類的君臣相得。呂不韋反覆思忖,除了自己與嫪毐太后的種種牽連被人舉發,不會有別的任何大事足以使秦王政如此冷漠地疏離自己,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然則,果真如此,這個殺伐決斷強毅凌厲的年青秦王如何便能忍了?半年無事,呂不韋終於認定:秦王政確實是忍下了這件事,然也確實與自己割斷了曾經有過的“父子”之情,只將自己做丞相文信侯對待了。如果說,別的事尚不能清晰看出秦王的這種心態,目下這件事卻是再清楚不過——年青的秦王再也不想見自己,再也不願對自己這個三安秦國的老功臣直面說話了。
雖無酒意唏噓,心頭卻是酸楚朦朧。
呂不韋素來矜持潔身,不願在書房失態,便扶著座案搖晃著站了起來。走到了廊下,迎著清冷的秋風一個激靈,呂不韋精神頓時一振。轉悠到那片紅葉遍地枝幹猙獰的胡楊林下,呂不韋已經完全清醒了。平心而論,呂不韋對嬴政是欣賞備至的。立太子,督新君,定朝局,輔國家,呂不韋處處呵護嬴政,事事督導嬴政,從來沒有任何顧忌,該當是無愧於天地良知的。嬴政不是尋常少年,對他這個仲父也是極為敬重的。每每是太后趙姬無可奈何的事,只要呂不韋出面,嬴政從來沒有違拗過。若非嫪毐之事給自己烙下了永遠不能洗刷的恥辱,呂不韋相信,秦王政與自己會成為情同父子的真正的君臣忘年交,即或治國主張有歧見,也都會坦坦蕩蕩爭辯到底,最終也完全可能是相互吸收協力應事。此前二十餘年,一直是呂不韋領政,顯然的一個事實是:寬政緩刑在秦國已經開了先例,而且不是一次,足證呂不韋之治國主張絕非全然不能在秦國推行。年青的秦王親政以來,也從來沒有公然否定過寬政緩刑。然則,自嫪毐叛亂案勘審完畢,老少君臣便莫名其妙地疏離了僵持了……
“稟報文信侯:李斯從涇水回來,沒有來府,上了王船。”
“李斯?上王船了?”
呂不韋愣怔良久,徑自向霜霧籠罩的林木深處去了。
暮色時分,李斯匆匆來到了丞相府。
暖廳相見,呂不韋一句未問,李斯便坦然地簡約敘說了不意被請上王船的經過。末了,李斯略帶歉意地直言相勸,要呂不韋審時度勢,與秦王同心協力共成大業。呂不韋笑問,何謂同心協力?李斯說得簡潔,萬事歸法,是謂同心協力。呂不韋又是一笑,足下之意,老夫法外行事?李斯也答得明白,《呂氏春秋》關涉國是大計,不經朝會參酌而公然張掛懸賞一字師,委實不合秦國法度;寬政緩刑之說,亦不合秦法治國之理;文信侯領政秦國,便當恪守秦法,專領國事。呂不韋不禁一陣大笑:“足下前擁後倒,無愧於審時度勢也!”李斯卻是神色坦然:“當日操持《呂氏春秋》,報答之心也;今日勸公收回《呂氏春秋》,事理之心也;棄一己私恩,務邦國大道,時勢之需也,李斯不以為非。”
“李斯呵,言盡於此矣!”呂不韋疲憊地搖了搖手。
一番折辯,李斯隻字未提呂不韋密書,呂不韋隻字未問李斯的去向謀劃。兩人都心知肚明,門客與東公的路子已經到了盡頭。呂不韋一說言盡於此,李斯便知趣地打住了。畢竟,面前這位已顯頹勢的老人曾經是李斯非常崇敬的天下良相,如果不是昨夜之事,自己很可能便追隨這個老人走下去了。
“李斯呵,老夫最後一言,此後不復見矣!”
“願聞文信侯教誨。”
默然良久,呂不韋嘆息了一聲:“足下,理事大才也。認定事理,審時度勢而追隨秦王,無可非議。然則,老夫與足下,兩路人也,不可同日而語矣!既尚事功,更尚義理,事從義出,義理領事,老夫處世之根基也。老夫少為商旅,壯入仕途,悠悠六十餘年,此處世根基未嘗一刻敢忘也!寬政緩刑,千秋為政之道也。《呂氏春秋》,萬世治國義理也。一而二,二而一。要老夫棄萬世千秋之理而從一時之事,違背義理而徒具衣冠,無異死我之心也,老夫忍能為哉!”
“文信侯……”李斯欲言又止,終於起身默默去了。
踽踽回到寢室,呂不韋渾身痠軟內心空蕩蕩無可著落,生平第一次倒頭和衣而臥,直到次日午後才醒轉過來。寢室女僕唏噓涕淚說,大人昨夜發熱,她夜半請來府中老醫,一劑湯藥一輪針灸,大人都沒醒轉,嚇死人也;夫人不在,莫胡家老也不在,大人若有差池,小女可是百身莫贖。呂不韋笑了,莫哭莫哭,你侍寢報醫有功,如何還能胡亂怪罪,生死只在天命,老夫已經沒事了。說罷霍然起身,驚得女僕連呼不可不可。呂不韋卻呵呵笑著走進了浴房,女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