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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我在臺灣三十多年,寫小說十年,寫雜文十年,坐牢十年,現在將是寫歷史十年,平均分配。為什麼我不寫小說了?我覺得寫小說比較間接,要透過一個形式,一些人物,所以我改寫雜文。雜文像匕首一樣,可以直接插入罪惡的心臟。雜文就好像一個人坐在司機的旁邊,一直提醒司機,你已經開錯了,應該左轉,應該右轉,應該靠邊走,不應該在雙黃線超車,前面有橋,應該放緩油門,前面有一個十字路口,有紅燈等等。不停地提醒,不停地叫,叫多了以後就被關進大牢。掌握權柄的人認為:只要沒有人指出他的錯誤,他就永遠沒有錯誤。

我自己在牢房裡沉思,我為什麼坐牢?我犯了什麼罪?犯了什麼法?出獄之後,我更不斷地探討,像我這樣的遭遇,是不是一個變態的、特殊的例子?為什麼一箇中國人,稍微膽大心粗一點,稍微講一點點實話,就要遭到這種命運?我認為這不是個人的問題,而是中國文化的問題。

一個人生活在世上,就好像水泥攪拌器裡的石子一樣,運轉起來之後,身不由主。使我們感覺到,不是某一個人的問題,而是社會問題,而是文化問題。耶穌臨死的時候說:“寬容他們!他們做的他們不知道。”年輕時候讀這句話,覺得稀鬆平常,長大之後,也覺得這句話沒有力量。但是到了我現在這個年齡,才發現這句話多麼深奧、多麼痛心。使我想到我們中國人,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我們的醜陋,來自於我們不知道我們醜陋。我到愛荷華,我們夫婦的經費是由愛荷華大學出一半,再由私人捐助一半,捐助一半的是愛荷華燕京飯店老闆,一位從沒有回過中國的中國人裴竹章先生,我們從前沒見過面,捐了一個這麼大的數目,使我感動。他和我談話,他說:“我在沒有看你的書之前,我覺得中國人了不起,看了你的書之後,才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所以說,我想請你當面指教。”

裴竹章先生在發現我們文化有問題後,深思到是不是我們中國人的質量有問題。我第一次出國時,孫觀漢先生跟我講:“你回國之後,不準講一句話——唉!中國人到哪裡都是中國人。”我說:“好,我不講。”回國之後,他問我:“你覺得怎麼樣?”我說:“還是不準講的那句話——中國人到哪裡都是中國人。”他希望我不要講這句話,是他希望中國人經過若干年後,有所改變,想不到並沒有變。是不是我們中國人的質量真的有了問題?是不是上帝造我們中國人的時候,就賦給我們一個醜陋的內心?我想不應是質量問題。這不是自我安慰,中國人可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之一,在美國各大學考前幾名的,往往是中國人;許多大科學家,包括中國原子科學之父孫觀漢先生,諾貝爾獎金得主楊振寧、李政道先生,都是第一流的頭腦。中國人並不是質量不好,中國人的質量足可以使中國走到一個很健康、很快樂的境界,我們有資格做到這一點,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國家。我想我們中國人有高貴的質量。但是為什麼幾百年以來,始終不能使中國人脫離苦難?什麼原因?

醜陋的中國人(3)

我想冒昧地提出一個綜合性的答案,那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種濾過性病毒,使我們子子孫孫受了感染,到今天都不能痊癒。有人說:“自己不爭氣,卻怪祖先。”這話有一個大漏洞。記得易卜生有一出名劇(《群鬼》),有梅毒的父母,生出個梅毒的兒子,每次兒子病發的時候,都要吃藥。有一次,兒子憤怒地說:“我不要這個藥,我寧願死。你看你給我一個什麼樣的身體?”這能怪他而不怪他的父母?我們不是怪我們的父母,我們不是怪我們的祖先,假定我們要怪的話,我們要怪我們的祖先給我們留下什麼樣的文化。這麼一個龐大的國度,擁有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一個龐大民族,卻陷入貧窮、愚昧、鬥爭等等的流沙之中,難以自拔。我看到別的國家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心裡充滿了羨慕。這樣的一個傳統文化,產生了現在這樣的一個現象,使我們中國人具備了很多種可怕的特徵。

最明顯的特徵之一就是髒、亂、吵。臺北曾經一度反髒亂,結果反了幾天也不再反了。我們的廚房髒亂,我們的家庭髒亂。有很多地方,中國人一去,別人就搬走了。我有一個小朋友,國立政治大學畢業的,嫁給一個法國人,住在巴黎,許多朋友到歐洲旅行,都在她家打過地鋪。她跟我說:“她住的那棟樓裡,法國人都搬走了,東方人都搬來了。”(東方人的意思,有時候是指整個東方,有時候專指中國人。)我聽了很難過,可是隨便看看,到處是冰淇淋盒子、拖鞋;小孩子到處跑,到處亂畫,空氣裡有潮溼的黴味。我問:“你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