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外的喧鬧聲愈發大了,飄進來的血腥味也愈發濃了。 莫途恍然未覺,仍比劃著從記憶裡拼湊出弘青道人的身形。 “落蜈嶺,通仙齋……弘青道人。” 他首先想起落蜈嶺。 一座座大小相近的山巒挨在一起,山形走勢大體呈之字形,蜿蜒起伏好似蜈蚣的甲殼。 而在回憶那模糊迷幻的濾鏡下,莫途發覺這遍覆蒼翠的山嶺變了。 它開始褪色,山林如泥漿般褪去,開始顯露出其內的紅赭色山岩。 還有山岩所雕成的,一個個巨大的孔洞,不停地顫抖著。 莫途悚然一驚,哪裡是什麼蒼翠山嶺,蜈蚣甲殼,分明是一顆顆垂死的顱首,不知被何人剁下,拿繩索串了,壘做一處。 頭顱顯然受創極重,麵皮被剝下,五官俱成血洞,卻未徹底化作死物,猶在張合著嘴巴,向天穹掙命。 “嘭!” 大船一震,暫時驅散了莫途的幻覺。他從詭異的落蜈嶺回返,聞到一股焦煙味道。 隨著輕輕的啪嗒聲,船艙壁多了一個細小的血手印。而後聲如驟雨,細小的血手印將整座船艙佈滿。 莫途放開心神,感應了一下,是這艘大船的主人開啟了大陣。 船上形勢進一步惡化,但火還未燒到莫途這來。於是莫途不予理會,繼續在回憶裡追尋。 他恍惚著,記憶裡的落蜈嶺又化作蒼翠的蜈蚣甲殼,似乎方才那一串顱首隻是他的幻覺。 可莫途再回憶起落蜈嶺中的弘青道人,卻發覺無論弘青道人在做什麼,領他遊覽學堂,坐於茶室品茗…… 他的胸腹處都有一根血淋淋的脊索牽出,浮在空中,向山頂蔓延。 他憶起了這根脊索逸散的濃重血腥味,他憶起了自己曾用手隔開脊索,取用茶水…… 這記憶無比真實,似乎從未被更改,只是莫途無意識間將這根脊索忽略了,直到此時才察覺到。 莫途打了個寒噤,又憶起另一件事來。 弘青道人帶他遊覽學堂。 堂中莘莘學子,頗為專注。見弘青師長過來,紛紛行禮,而後繼續心無旁騖地讀書。 讀的是《勸善經》,白澤勸善?鯤鵬勸善?還是視肉勸善? 莫途竟然無從確定。 他的回憶如一團聚散無定的煙氣,每每去看,都變幻出一個迥異的形狀。 他只知一件事,弘青道人嗤笑著,吹滅了擱在窗邊的燈盞。 此時乃是清晨,天光大亮,學堂內卻陷入了黑暗。 讀書聲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簌簌聲響,如毒蛇滑出洞穴。 弘青道人言道: “我教導他們,若是天黑了,我便不在,任他們施為,百無禁忌。” “哎呀。”有人低低慘呼一聲,便有皮肉撕扯之聲,咀嚼吞嚥之聲。亦有細微的竊笑聲,在這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迴盪。 弘青與莫途站在門口,細聽其中動靜。莫途看不穿黑暗,弘青則不然,他顯然頗為享受。 約摸半個時辰後,弘青道人彈指點燃燈盞,學堂幽而復明。 讀書聲依舊,只是朗讀學子中少了一人。 遊罷學堂,弘青道人又引莫途去往茶室。 在問及寶誥天尊這師承之前,也許是之後,弘青道人向莫途解釋道: “我告訴他們,我將在他們中收兩人為徒,傳他們仙人道法。而餘下的,盡是兩個好徒兒的資糧。” 他顯然頗有興致: “兩個正正好好。我若說收一個,人人自危,反少了幾分互相勾連,勾心鬥角的好戲。我若說收三個,未免太寬鬆了些,說不得他們鬥得便沒那麼有趣。” “師弟……啊不,莫餘道友你可明白?” 笑過一陣後,弘青道人肅容道: “但是,我並無收徒意願。” “他們,只是我閒暇逗樂用的玩偶罷了。若真要賦加何等深遠意義,也不過是當做沙盤聊作警醒而已。” 莫途記得自己這麼問他: “沙盤?弘青道友此作何解?” 弘青道人揮手,一指屋外天穹。 “我訓狗般對那些學子們說,若是天黑,我便不在,他們信以為真。而北俱蘆洲的元嬰大能們,可是實打實地搬離此處,真真切切地不在此間。” 船上轟鳴聲陣陣,莫途瞪大眼睛,是的,他想起來了。 弘青道人繼續道: “因了他們不在,便如同抽去了幾根擎天柱,北俱蘆洲一日混亂過一日,一日嗜血過一日。” 他擺弄著脊索與香茗: “你殺他,我斬你,他吃我,又被他滅了。” “弱者倒下,化作強者的資糧,而那個強者,也將葬送在更強者的肚腹內。” “如養蠱般,直到最後,一個強手屠殺盡北俱蘆洲中所有生靈,成為最後的蠱王。” “他能成就什麼?他能證就什麼?元嬰大能?還是什麼?” 船艙巨顫,莫途又聽到幾聲爆鳴,遍佈船艙的血手印已盡數破碎。 弘青道人目光冷冷的: “我不知道。屆時,我,你,還有萬千生靈,都是他的墊腳石,都將化作他體內奔騰的法力。” 莫途棲身的船艙徹底破碎,他瞧見了船上的火光與一口口互相勾連的血湖。 除了他,這艘船上竟然只有三個修士還站立著,身上披著粘稠凝重的黑血和浮動跳躍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