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中脫身。”
“從那以後,她不必每月拔鱗剮鰭來討男人的喜歡,不必害怕會有人將她囚回南海去,更不必以怨毒嫉妒的眼色,隔窗遠看著我被她心愛的男人狎戲玩弄……她死得多好呀,沒有人替她流淚,卻有我替她開心……可是多少年過去,我竟發現,自己果然是繼承了那女人的血脈,終究像她一般,愛得荒謬不經……”
他緊抓著手裡的白蓮發冠,瑣碎地談起過往的種種,便連自己手刃親孃的段落,亦不過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說得輕鬆。但他黛青的眉宇間,卻糾集著截然相反的陰鬱與痛楚。當他與蓮兮並肩站在朝顏閣的頂樓,探袖指向那空洞的爪間圓廳,提及世間男女情愛的種種,也一如現在,是欲哭無淚的模樣。
——在目睹了卑賤的情愛之後。
——被齷齪的情慾掏空成一座虛城之後。
素茴為自己建起一對雙龍戲珠的長梯,指著那倒栽而下的龍頭,告誡所有樓閣中的女子,世間的情愛皆是玩物。他說自己不信情愛,然而他所唱的情曲,卻是天下獨一,直直觸動人的心絃所在,同他規整的花街一般,綻放在渾濁的河流中,卻依舊是璀璨純潔的。
百年過去,素茴早已擺脫了當年氏族的掌控,無需活在父親的擺佈之下。他離開皇城,本可以隱居異地,從此過得自在舒心。然則,他卻依舊以聲色為業,依舊浸身於自己最厭惡的情慾之中,與眾位看客逢場作戲,邀歡獻酒。那長長久久佇立在原地、徘徊在雪夜花街的他,可是日復一日在等待著、尋找著百年前的一個人?
——其實,茴兒第一眼看見小哥哥,便覺得你與那個人有些相像。
——怎能不像呢,她追憶著銀笏往日的舉手投足,卻從未想過,這世間竟還有一個人,在等待著銀笏,等待著那一頂玉冠的歸來。
那麼當他望見蓮兮背影的一瞬,心中騰騰昇起的,是似曾相識,是驚喜,又或是更深的失望?他千方百計地糾纏她,直將她騙到床榻之上,果真只是想要她難堪麼?
或許有一時一刻,他是真心想要她代替銀笏,來給他半頃溫暖。
蓮兮竟不敢再往深處想去。她伸手替他披上那一件斑斕裘錦,已是今夜第三次。他的身體在她的指下簌簌顫抖,同雪地裡相遇時一般,蓮兮卻直到這時才明白,那原非起於寒冷。
第六六節 碧海無痕 墮淚成珠(6)
斑斕的裘錦,與他的面容是極般配的,蓮兮不懂面相,在她眼中,素茴本就應當是一個天真的女子。房中嫋嫋淡淡的荷香,並不適合他。他就該是那在雪中盛放的綠萼白梅,暗香越是凜然,越是叫人酸楚。
蓮兮生平頭一次發覺,自己的懷抱竟是如此狹窄。不似銀笏的胸懷那般寬廣溫適,閃動著月光的雍柔。即便她努力將素茴纖細的身軀擁進懷裡,仍舊不能讓他的顫抖有所止歇。
她終於將嘴邊猶豫了許久的話,傾吐了出來:“素茴,銀笏已死,你不必再等他來了。”
“……原來真的死了。”
素茴弓身埋首在蓮兮的懷中,聽著她的話,卻止水一般平靜。
“他曾跟我說起,自己是青丘的狐仙,壽歲將近。百年中不曾見他一面,我想大概也是死了吧。但是為何心中明白,身體卻不聽使喚呢?小哥哥,你說說,為何情愛非要如此荒謬折磨呢?”
他重又叫蓮兮小哥哥,聲聲清脆,令她心神震動。
為何要愛得這樣卑賤?為何要愛得這樣荒謬?
假若世間姻緣都是宿命,那麼蓮兮又要從何答起?
素茴探出手環過蓮兮的腰際,想要反抱住她。
封鬱站在一邊抱臂默默旁觀了許久,這時突然伸手揪住蓮兮身上的狐裘,把她往後猛地一扯,清清嗓子問道:“咳咳,夫人要在這磨磨唧唧到什麼時候?朔陽想找的人既已死了,我們便當速回南海去,實話向他覆命。”
蓮兮還未吱聲,素茴卻先搶問道:“果然是南海鮫王遣兩位來帶我娘回去的?”
封鬱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請兩位帶我去吧……素茴雖是半人半鮫,卻早已厭棄凡人的世界。我曾聽孃親說過,南海的遊鱗羽衣可以將凡人變作鮫人,素茴總歸也有一半血統,變回鮫人想必也不難吧?多年前我遠赴南郊海角,只可惜滿眼汪洋卻不能得見同族的蹤跡。今日兩位既然找上門來,不能帶回我娘,好歹也帶走我吧!”
素茴突如其來的請求,讓蓮兮詫異。若是他那千方百計從南海脫身的鮫人孃親泉下有知,不知會是如何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