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俗濫的比喻說人生像摸著石頭過河的話,至少他都摸得到下一顆石頭而且也都可以踩穩。而弟弟的每一步好像都會落水一次、掙扎一番才勉強摸到另一顆,而且摸到的可不一定比先前的寬闊、穩定。
比如同樣是當學徒的階段,他換過幾個行業之後就找到可以半工半讀的工作,而弟弟卻始終四處流蕩,不是碰到苛刻的老闆就是兇狠的師傅。
退伍之後他很快找到工作,並且順利考上夜間部大學,甚至還因為發表了幾篇文章而多了一個兼職的收入,但晚他兩年退伍的弟弟卻偏偏遇到石油危機的普遍不景氣,半年多之後才勉強找到工作。
儘管如此,那時候的弟弟至少還是明朗、積極而且健康的。
那一陣子晚上下課回到住處,只要看到樓下停著弟弟的摩托車,他心裡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覺得自己可以有一個地方讓疲憊的弟弟安心地休息真好。
覺得可以當一個被信任被倚靠的哥哥真好。
記得有天晚上他開門進宿舍的時候,弟弟已經睡了。書桌上放了幾袋他帶回來的夜點,臭豆腐、蚵仔麵線、當歸鴨之類的,而且分量總是多到誇張。
洗完澡之後,他一邊吃著那些已經涼掉的東西,一邊看著弟弟沉睡著的臉,看著看著他忽然想起幾年前還是學徒時候的一段往事。
記得是冬天,過年前不久的半夜,弟弟忽然從工作的基隆跑來臺北找他。
也許怕吵醒老闆一家吧,他不敢按電鈴,撿了一根樹枝敲他房間外的氣窗,不知道敲了多久他才從夢中驚醒。當他開門看到弟弟的第一眼時,眼淚就忍不住流下來了。
弟弟好像是工作到一半倉皇離開,所以連衣服也沒換。那年代的工作服無非就是已經不合身的學生制服,袖子、褲管都短了幾號,而且全身上下沾滿了烏黑黏膩的機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在外流浪多年的遊民。
那時候弟弟在汽車修理廠當學徒,常寫信跟他抱怨師傅動不動就打人,但結尾總是像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一般說:「為了學人家的功夫,我一定會忍耐……」弟弟說那天因為動作慢,師傅忽然就一個耳光過來,他本能地想閃,沒想到反而被直接打在耳朵上,之後他就完全聽不見聲音。
「我怕聾掉——,想去看醫生,但是我沒有錢……」弟弟說,「所以只好來找你。」
也許聽覺還沒恢復,所以整個過程弟弟幾乎都是用很大的音量說著,但是他沒有阻止。
後來他燒了熱水帶弟弟去洗澡。脫掉衣服的時候,他看到弟弟瘦骨嶙峋的背上竟然有好幾道長長的傷痕,有黑有紅縱橫交錯。
「引擎的皮帶打的……」弟弟說,「剛打到的時候不會痛,打完才會痛很久。」
洗完澡後,他叫弟弟趴在床上,他去找碘酒幫他上藥。也許太累了,當他找到碘酒進來的時候弟弟已經睡著了,他猶豫著要不要現在幫他上藥,因為他怕碘酒的刺痛會驚醒他。
然後他看見弟弟稍微移動了一下姿勢,一如夢囈一般說:「不要跟爸爸媽媽說……,不要說哦……」
雖然都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但看著此刻同樣沉沉睡著的弟弟,記憶裡那些依然清晰的畫面和聲音還是讓他忍不住淚流滿面。
那天夜裡忽然醒來的弟弟看著他,卻以為哥哥是為他的現況擔憂,竟然反過來安慰他說:「不要煩惱啦,我會找到工作啦!」
然後要哥哥幫他重新寫一份自傳。
「不要寫得太文學,寫完我來抄。」
後來弟弟說,那天去面試的時候,管人事的女人看完那篇自傳,一直用懷疑的眼光看他,然後要他寫下聯絡地址電話。弟弟說他才寫幾個字,那女人就發飆開罵,說她就知道那篇自傳絕對不是他自己寫的,嫌他字醜,還說他不誠實,說她們公司不要不誠實的人。
「幹!」他記得弟弟一邊點菸一邊說,「保險公司的業務員誠實哦?挑屎不會偷吃啦,誠實?〃
人生很多滋味都要到一個年紀才懂得去細細品味,比如類似這種相濡以沫的感動和幸福。
然而當你一旦懂了,一切卻都已經遠了。
遠了——,到底是年紀?是有了自己的家庭,因此有了另一種責任和更親近的關係?還是工作、生活以及彼此人際關係上的落差,所以把原先那麼緊密的關係給稀釋或拉遠了?
即便到現在他依然不解。
退伍之後的弟弟做過很多工作,後來開了一間小型的工廠做代工。然後結婚生小孩。不久工廠倒閉,還因為票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