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違反,卻認作子孫為祖先而生存,如此道德中,顯然含有不自然的分子。”祖先為子孫而生存,所以父母理應愛重子女,子女也就應該愛敬父母。這是自然的事實,也便是天性。文學上說這親子的愛的,希臘Homer史詩Illiaa與Euripides悲劇Troiades中,說Hektor夫婦與兒子的死別兩節,在古文學中,最為美妙。近來Ibsen的《群鬼》(Gengangere)德國Sudermann的戲劇《故鄉》(Heimat)俄國Turgenjev的小說《父子》(Ottsyidjeti)等,都很可以供我們的研究,至於郭巨埋兒,丁蘭刻木那一類殘忍迷信的行為,當然不應再行讚揚提倡。割股一事,尚是魔術與食人風俗的遺留,自然算不得道德。不必再叫它溷入文學裡,更不消說了。
照上文所說,我們應該提倡與排斥的文學,大致可以明白了。但關於古今中外的一件事上,還須追加一句說明,才可免了誤會。我們對於主義相反的文學,並非如胡致堂或乾隆做史論,單依自己的成見,將古今人物排頭罵倒。我們立論,應抱定“時代”這一個觀念,又將批評與主張,分作兩事。批評古人的著作,便認定他們的時代,給他一個正直的評價,相應的位置。至於宣傳我們的主張,也認定我們的時代,不能與相反的意見通融讓步,唯有排斥的一條方法。譬如原始時代,本來只有原始思想,行魔術食人肉,原是分所當然。所以關於這宗風俗的歌謠故事,我們還要拿來研究,增點見識。但如近代社會中,竟還有想實行魔術食人的人,那便只得將他捉住,送進精神病院去了。其次,對於中外這個問題,我們也只須抱定時代這一個觀念,不必再劃出什麼別的界限。地理上歷史上,原有種種不同,但世界交通便了,空氣流通也快了,人類可望逐漸接近,同一時代的人,便可相併存在。單位是個我,總數是個人。不必自以為與眾不同,道德第一,劃出許多畛域。因為人總與人類相關,彼此一樣,所以張三李四受苦,與彼得約翰受苦,要說與我無關,也一樣無關。說與我相關,也一樣相關。仔細說,便只為我與張三李四或彼得約翰雖姓名不同,籍貫不同,但同是人類之一,同具感覺性情。他以為苦的,在我也必以為苦。這苦會降在他身上,也未必不能降在我的身上。因為人類的運命是同一的,所以我要顧慮我的運命,便同時須顧慮人類共同的運命。所以我們只能說時代,不能分中外。我們偶有創作,自然偏於見聞較確的中國一方面,其餘大多數都還須介紹譯述外國的著作,擴大讀者的精神,眼裡看見了世界的人類,養成人的道德,實現人的生活。
在“人的文學”這樣的思想指導下,周作人寫出了大量“平淡而有情味”的閒適散文。這些“閒適的小品”名篇大多寫於1920年代,代表作如《雨天的書•;序一》、《故鄉的野菜》、《北京的茶食》、《鳥聲》、《烏蓬船》、《蒼蠅》、《吃茶》、《喝酒》、《初戀》、《懷愛羅先珂君》、《兩株樹》等。它們被公認為是現代抒情記敘小品的經典名篇,周作人也由此贏得小品文“聖手”的讚譽。這些小品文是“知識和趣味的兩重統制”,平易寬博,情趣盎然。這其中有他與浙東婦孺同樂的平民意識,烏蓬船中聽雨的詩境,品茗茶時的悠然自得樂趣,喝酒時不過分放縱的樽節自控,情感的基調是歡樂明快的;也有北京綿綿冬雨的令人窒息的“陰沉”與“氣悶”,感慨文化古都都缺少“精煉”的“茶食”,聽不到悅耳的報春“鳥聲”,以及得知“初戀”情人死後的淡淡的哀愁,情感基調是“氣悶”和“苦澀”的。周作人小品文藝術是植根於他對“生活的藝術”的理解的。他在《北京的茶食》中說:
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
他的“閒適的小品”就是基於對生活的開闊而深刻的理解,為了生活的“消遣與調劑”而寫出的。這類平和沖淡、閒適苦澀的小品文裡,“景”、“知”、“情”、“趣”、“理”渾然一體,有著樸素而清新、單純而豐富、閒適而苦澀的獨特風致和雋永神韻。周作人“閒適的小品”的成功,啟示著現代散文家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去發現“美”和創造“美”,開創了以他為代表的現代小品文流派。
人生的意義就在於在日常生活中以平常心發現隨處可見的“美”和創造“美”,然後就能享受生命的快樂。這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可以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