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呢?假使他曉得她在上海是幹這等生涯,他
未必還肯同她像從前那樣好吧,或且他早已忘了她,他定早已接親了。於是
她決定明天早些起來去請對門的那老拆字人寫封信去問問。她又後悔怎麼不
早寫信去;她又想起都是因為早先太缺少錢了。想到錢,所以又在暗暗計算
近來所藏積起來的傢俬。原存六十元,加昨夜那毛手人給的五元和這三天來
打花會贏的八元是一共七十三。那戒指不值什麼,可是那珠子卻很好呀,至
少總值二十元吧,再加上那小金絲練,十六元,是又三十六元了。而且過幾
天,總可以再向冤桶要點的。假使陳老三真肯來,就又從別處再想點法。他
有一百多,兩百,也就夠了。只是……
她想了許多可怕的事,於是她把早晨做的夢全打碎了。她還好笑她蠢得
很,怎麼會想到陳老三來?陳老三就不是個可以拿得出錢贖她的人!而且他
真個能嗎,想想看,那是什麼生活,一個種田的人,能養得起一個老婆麼?
縱是,他願意拚了夜晚當白天,而那寂莫的耿耿的長天,和黑夜,她一人將
如何去度過?她不覺的笑出聲來。
阿姆正經過,看見她老待著,就問她,又喊她去梳頭。
她拿出梳頭匣,就把髮髻解開來,發是又長,又多,又黑,像水蛇一樣,
從手上一滑就滑下來了。而一股發的氣息,又夾雜得有劣等的桂花油氣,便
四散來。她好難梳,因為雖說油搽得多,但又異常滯。阿姆看得無法,只好
過來替她梳。她越覺得她想嫁陳老三的不該了。阿姆不打她,又不罵她,縱
然是有時沒有客,阿姆總還笑著說:“也好,你也歇歇吧。”她從鏡中看見
阿姆的臉正在她頭上,臉是尖形的,眼皮上有個大疤。眉頭是在很少的情形
中微微蹙著了。她想問一聲早上孃姨吵架的事,又覺得怕惹是非,孃姨是說
不定什麼時候都可以跳進來再吵的。於是她只問:
“阿姆,昨夜你贏了嗎,我要吃紅的!”
“吃黑呢,只除了人沒輸去,什麼都精光了。背了三個滿貫,五個清一
色。見了大頭鬼,一夜也沒睡,早飯也沒吃,剛散場,那娼婦孃姨真不識相,
她還問我要錢呢。”
阿英彷彿倒覺得阿姆很可憐起來。她想她實在可以一人站在馬路上無須
要孃姨陪,不是阿姆還可省去一人的開銷嗎?
她很安慰了阿姆,阿姆也耐心耐煩的替她梳頭,她願意把頭髮剪去,但
是阿姆總說剪了不好看。
是吃夜飯的時候了,算是這一家頂熱鬧的時候,大家都在一團。一張桌,
四面圍起,她們姊妹是三人。阿姆同孃姨,及相幫,相幫就是阿姆的侄子,
是三滿碗菜,很豐盛的,有胡豆雪裡紅湯,有青菜,有豆腐。她是三年來了,
每天只有這頓飯吃,中午時能起得早,則可以吃一碗用炒黃豆咽稀飯。到夜
裡是哪怕就站到天亮,阿姆也不能管這些,自己去設法吧,有許多人就專門
替她們預備得有各種消夜的在,只要有幾個私下積的錢。或者有相熟的朋友,
雖無力來住夜,然而這小東道也捨得請客的,因為在這之中,他們也可以從
別的揩油方法中,去取回那消夜的代價的。阿英喜歡吃青菜,筷筷往碗裡夾,
兩個阿姐也喜歡吃,說是像肥肉,阿姆不給她們肉吃的,說是對門的小婢子
胖就是因為從前在家裡吃多了肉,不過每夜阿姆都要吃六毛錢一個的蹄膀,
卻不知為什麼只見更瘦下來了。
把飯一吃完,幾人便忙著去打扮,燈又不亮,粉又粗,鏡子又壞,粉老
打不勻,你替我看,我替你看,才慢慢弄妥貼了。各人都換上一套新衣服,
像要走人家去吃喜酒一樣。第一是大阿姐先同孃姨走了。阿姐是不肯去,說
她那客人八點就會來的,但阿姆不準,說客人來了,會去叫她的,為什麼做
生意這樣不起勁,所以阿姐苦著臉也走了。她看見阿姆生了氣,就也跑出房
去追阿姐,而阿姆卻喊住了她。她笑著說:
“我想也早點出去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