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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沒有拴在那把鐵鍬上,”穆尼說。
“你說對了,我的確沒有,”布朗說。
不一會兒,哨子又響了,大家又回去幹活。人們看見布朗在木屑堆邊,他幹了剛一會兒,動作便開始減慢下來,而且越來越慢,最後他握著鐵鍬像握一條趕車的鞭子,這時人們會發現他在自言自語。有人說道:“這是因為他孤孤單單一個人在那兒,沒有人跟他講話。”
“不是那麼回事,”穆尼說,“他自己還沒有能說服自己,沒有完全拿定主意。”
“拿定啥主意?”
“他還沒有想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比我想象的還要傻,”穆尼說。
第二天早上他沒有露面。有人說:“從現在起,你要找他得上那家理髮店了。”
“或者說在理髮店背後那條小巷,”另一個人說。
“我估計咱們還可以再見到他一次,”穆尼說,“他會到這兒來領昨天的工錢。”
他的確這樣做了。十一點鐘左右他來了,這時他穿上了一套新西服,頭戴一頂草帽。他在工棚邊停下,站在那兒看工人們幹活,正同三年前那天克里斯默斯的舉動一樣,彷彿是師傅的舉止借屍還魂;他自己雖然沒意識到,但作為弟子卻早已耳濡目染、融會於心,學得太快也太好了。但布朗顯露出的只是魂不守舍、妄自尊大的空架子,而當年的師傅卻面色陰沉,一聲不吭,像條毒蛇般咄咄逼人。“死命幹吧,你們這些下苦力的龜孫子!”布朗咬牙切齒地說,聲音輕快而又宏亮。
穆尼兩眼盯著布朗。頓時布朗不敢狂了。“你在說我,”穆尼問,“是嗎?”
布朗善於變化的面孔立即隨機應變,擺出另一副人們熟悉的神色。拜倫心想,他這張麵皮鬆鬆垮垮,沒板沒眼,所以想變就變,毫不費力。“我沒跟你講話,”布朗說。
“哦,我明白了,”穆尼說,語調十分自在輕鬆,“你管他們這些人叫龜孫子。”
馬上有人接過話去:“你是不是在指我?”
“我只是在自言自語,”布朗說。
“唔,你總算平生第一次講了真話,”穆尼說,“就是說,講了一半的真話。你要不要我湊近你耳朵對你說出另一半?”
這就是人們在刨木廠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情形。拜倫現在知道了也記得那輛新車(很快就有一兩塊擋泥板給撞彎了)在城裡漫無目的地不停亂轉,布朗懶洋洋地扶著方向盤,那副吊兒郎當、自鳴得意、無所事事的神氣並不顯得很高明。偶爾克里斯默斯會坐在他旁邊,但不多見。現在他們在幹什麼勾當已經不再是秘密了。年輕人甚至小孩子都知道,只要碰見布朗,多半就能買上威士忌。鎮裡的人等著有一天看到他被人抓住,等著他伸手從雨衣下掏出酒來賣給密探。可是人們還不能斷定克里斯默斯是不是與這事有關,不過沒人相信布朗有能力單槍匹馬地賺錢,即使是搞販私酒這一行;而且有人知道布朗和克里斯默斯一塊兒住在伯頓那兒的小木屋裡。但即便是這些人也不清楚伯頓小姐是不是知道販酒的事,就算是清楚也不會告訴她。她是個中年女人,獨自住在那幢大屋子裡。雖然她有生以來一直住在那兒,卻仍然是個陌生人,一位外鄉人,她的先輩是在南北戰爭後的南方重建時期從北方遷來的。她是個北方佬,一個寵愛黑人的北方人,迄今鎮上還有人談論她與鎮裡鎮外的黑人之間稀奇古怪的往來關係,儘管現在離她祖父和哥哥遇害已經六十個年頭了——一個從前的奴隸主在廣場上把他們殺了,因為他們支援黑人參加州政府的選舉活動。可是時至今日,往昔的陰影依然籠罩著她和她的住處:一種令人感到陰森可怕的怪異的陰影,雖然她只不過是個女人,只不過是曾經被鎮里人的先輩頗有理由地(或者他們自認為有理由)憎恨和懼怕過的人的後代。往日的影響至今猶存:雙方都是前輩的後代,都跟彼此先人的鬼魂有關係,他們之間還聳立著當初流血犧牲的幽靈,還遊弋著往日的憎惡、憤怒和恐懼。
如果曾經有過愛情,無論女人男人都會說,拜倫·邦奇已經把她忘了;或者更像是這麼回事:她(指愛情)把他忘了。這個矮小的男人已經滿了三十歲,在這家刨木廠幹了七個年頭,往刨床裡喂木料,每星期工作六天。星期六下午他仍然留下,獨自在廠裡幹活,而別的工人都穿上禮服、繫上領帶進城去恣意玩耍,毫無目的地自由自在地享受勞動者的閒暇。
在這樣的星期六下午,由於無法獨自操作刨床,他把刨好的木料裝上貨車,一直幹到他想象中的收工哨音的最後一秒鐘。其他工人,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