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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要是他們會保佑俺,俺不去上墳他們也會保佑的,俺是他們的後代,他們會體諒的。”大富說。

“你倒越說越在理了呢,”俺說,“不要忘了他們是俺們的祖宗,俺們做子孫的,不過是一年一次去看看他們,給他們帶點吃的喝的。”第二天大富還是跟著去了,但一路上悶著臉。他七個半月時就逃出了娘肚子,只有三斤多重,面板皺皺巴巴的,像穿著件寬大的灰色緊身衣。在孃胎外他也發育不好,到上學的年齡,看起來還只有六歲。相同歲數的孩子都會爬樹掏鳥蛋了,他還只能眼巴巴地站在樹腳下,給同伴們拎拎小竹籃。不過他六歲就會看牛了,牛聽他話。從小學到初一,他都坐第一桌。從初三開始,他突然像施過肥似的,開始往上躥,到了高中一年級,他就坐到全班第四桌了。但這兩年,他身上的肉一點沒長。他還是那麼瘦,每個人看見了都說可憐。他走路的時候會左飄右飄,好像一直有股風在刮他,走在平路上常常會跌跤。有一次俺等他從地上爬起來,說:“兒子啊,你都十七歲了,為啥走平路都還要跌跤,又沒啥東西絆你!”大富回答:“是路面把我絆倒的啊。”上了初中,大富的話越來越少。等到上了高中,別人不問他,他乾脆就不開口。他娘問他:“大富,明天早上你幾點出門去學堂?”“五點。”“大富,下次你啥時候回家來?”“不曉得。”一個字都不浪費。你也沒法從他臉上看出名堂,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像個木頭人。

這次他就悶著臉,低著頭,搖搖晃晃地走,眼睛只看自己腳前頭的那一小截路。有幾次,小富興沖沖地跑到前面,回過身來倒退著走,想和哥哥說點什麼,但是看到那張臉,又不敢說了,乖乖地閃到路邊。哥哥又重新晃到了弟弟的前頭。俺扛著鋤頭,一頭挑著籃子,走在最後。俺們先去看俺那爸爸、俺那姆媽。他們長住的地方叫牛尾巴墳——一座長滿楓樹林的山崗,風水很好,四九年以後,村裡的人過世了就住到那裡。俺那可憐的姆媽先去,一起去的還有她的第四個孩子——俺那可憐的小弟。他倆在牛尾巴墳住了三十年以後,俺那爸爸也住過去了。俺領著大富、小富、小梅在墳前跪下,俺說:

“大富,你叩三個響頭吧。想要什麼,大聲說出來,爺爺奶奶會給你的。”

大富叩了三個頭,什麼話也沒說,起身就走。

接著,俺們來到俺那爺爺奶奶的墳前。他們去世的時候俺還沒出生,聽俺那爸爸說,爺爺三十歲剛出頭就過世了。俺對大富說:

“這次你要大聲說出來。”

大富叩完頭,想起身,俺按住他,說:

“要對太公太婆說的,大富。”

“你不要逼俺說。”大富說。

“這不是逼啊。”

“你逼不逼都一樣,俺沒什麼好說的。”

“大富,你不能這樣。”

“俺想明白了,說不說都一樣。”

“你不能這樣。”

“有啥不一樣嗎?俺們祖祖輩輩每年都給祖宗上墳,求他們保佑,可是他們保佑了什麼呢?保佑每一代人都能當上農民,保佑每一代人都能像豬狗一樣吃喝拉撒睡,保佑每一代人都聽天由命……”

“你怎麼能這麼講,大富!”俺急了。這可是在祖宗的墳前啊,怎麼可以講這樣的話呢。

“……除了這座山岙,他們不曉得還有別的地方;除了面朝黃土背朝天,他們不曉得有別的生活……”

“你讀書都讀到屁眼裡去了嗎,大富?”俺說。

什麼道理啊。怎麼能這麼講。讀書讀成書腐了——俺這麼講沒有看輕讀書人的意思,俺曉得書裡有好東西——四九年以前,地主家的孩子都去讀私塾——可是那裡面的好東西,俺們上下三代都做農民的,能夠得著嗎?就算你能夠得著,你能抓得住嗎?俺不相信俺的兒子有這麼好的命。再說啦,書是書,生活是生活,兩碼事。書有書理,生活有吃喝拉撒睡,有先有後。俺讀過一個月的掃盲班,俺的祖宗們也都不識字,俺們不懂書理,但是俺們照樣吃喝拉撒睡。大富呢,他倒好,吃喝拉撒睡還沒著落,先背了一堆書理。要命。

好好的一個清明節,就這樣被大富給攪了。攪就攪了吧。還有下一個清明節,還有下下個清明節。再說啦,清明節不過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中的一日,其他的日子還是照樣過。現在變成書腐也不要緊,會醒過來的。等到他回到家裡,像俺一樣日日下地幹活,等到他討了老婆,生了小孩,等到他曉得日子再苦也不過是熬,他也就醒過來了……當時俺是這麼想的,俺哪裡想得到,他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