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擦得認真又仔細,宗如舟忽然抬眸展露笑顏,哪怕是這樣的狼狽模樣卻依然笑得十分好看,模糊意識中又帶了些孤單的、無處告解的難過。
桓繡繡一愣,宗如舟卻忽然抬手去揪她的睫毛。桓繡繡嚇了一大跳,手裡燈籠都落地,燭苗歪斜飛快地在一旁燒起來,她驚愕得要出聲,宗如舟卻恍若未見地說:“睫毛好長,送我一根吧。”
然後他笑起來,手裡當真捏了一根小孩子的細長睫毛,忽然很快樂地起身走了。小孩子後知後覺地按住眼皮,但她好像也未覺得疼,回過神,眼前一團火卻燒得正旺,燈籠罩面都將燃燒殆盡。
後來他送了一卷字帖給她,當是被照料的謝禮,再後來又像模像樣督促起她的功課,樹立起“長輩”的權威來。
庭院裡的春夏秋冬仍輪轉,時光推著人往前走。當年幼童長成少女,而昔日白衣少年郎也肩負重擔入朝為官。至此時,春日裡仍可坐下來共飲一杯桃花茶,夏日裡尋個休沐日摘梅子泡酒,秋日偶爾一道出門拜佛寺、站在山頭看層林盡染,冬日裡到曲江賞雪景,然二人之間卻橫亙著溝渠,難以逾越。
宗如舟早到了婚齡,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宗家甚至為他物色好了合適的妻子,然他卻悉數拒之門外,轉頭風平浪靜對阿爺說:“等繡繡再長大一些,我便娶她。”
他有這個耐心,並十分篤定。因女皇為穩固政權需大量藉助關隴力量,關隴勢力一成長,桓家形勢隨即大變,從昔日如履薄冰,搖身一變就會又底氣十足起來。
因分家強勢,宗本家的威望這些年逐漸式微,本家需要外力來維持自己的體面,而迅速成長起來的桓家對本家來說便是上選。世家之間的聯姻並非一兩個人的事,裙帶交織起來的關係錯綜複雜,藉著恰到好處的時局,宗如舟挑了個極好的日子填平了阻隔在兩人間的溝渠。
此後宗桓兩家的勢力都如乘了春日東風般蓬勃壯大,與此同時,宗桓夫婦也迎來了獨子宗亭的降生。
桓繡繡一向體弱,但常年悉心養著,倒也無大礙,至宗亭十七八歲時她還是老樣子,不見好也不會變差,只是這時平靜湖面卻泛起波瀾,起初是一圈,之後越漾越遠,最後波及到了遠在長安的桓繡繡。
關隴的壯大遠超出了女皇的預計,她過分放任了關隴,最後將桓家養成了一隻大老虎,雄踞西北,囂張至極。而就在這時,桓繡繡的身份也發生了變化,她當年不過是逃離風暴中心的關隴孤女,而隨著桓家幾位繼承人的相繼死去,桓繡繡很是自然地要接手一部分的兵權。
這讓女皇不安,也讓宗分家不安。
女皇想要收回軍權,而宗分家不希望本家與關隴太密切,畢竟太引人猜忌也容易招禍,他們不樂意遭受本家的牽連,同時他們也見不得本家借關隴勢力重掌絕對的控制權。
而宗家與關隴桓家之間最天然的牽扯是裙帶關係,倘要切斷這一切,最妥當的辦法自然是設法教桓繡繡與宗如舟和離。
但就在諸人籌謀之際,桓繡繡啟程去了關隴,去參加桓家某個繼承人的喪禮。那一日天朗氣清,宗如舟千叮嚀萬囑咐,然就在次日天黑時,車駕折返,傳來了桓繡繡暴斃的噩耗。
那一年,宗亭十八歲。
他母親亡於途,長安蠻不講理地下起大霧,天地都被遮蔽,看起來根本不想交代當中情委,更不想露出真面目。
身為獨子的宗亭幾乎失控,而愛妻甚於己命的宗如舟卻出乎尋常的平靜。他簡直像個死人一樣寡淡,從小殮到大殮,到最後送靈柩回關隴故里,他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宗亭無法接受父親不近人情的冷靜,守喪期甚至拒絕與他說話。宗如舟由著他悲痛,自己則回了皇城,回到中書外省,開始了作為帝國中樞要臣的忙碌。
他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沒有回家,食宿都在中書省,人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旬假休沐前的這一日,他照例在中書外省樓下與幾位輪值京官共同判完政事,打算上樓去,卻見宗亭站在樓梯口等他。
宗亭提了食盒,顯然是被祖父逼著來送飯,因他臉上寫滿了不情願,甚至蘊有憤怒。宗如舟難得地拍拍他的肩,忽然輕鬆地說:“你都快要比我高了。”隨後繞過他上樓,徑直去往公房。
宗亭跟進去,將食盒放在公案上,往後退了幾步,站在一旁等他用飯。
宗如舟坐在案後,並不著急開啟食盒,卻只抬頭看他。他眉目與桓繡繡極像,因此是個漂亮的孩子,且他天資不錯,將來的路應當也不會太辛苦,只可惜他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