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紅紙荷花琉璃百盞,以佛圖燈帶間之,熊熊煜煜。廟門前高臺,鼓吹五夜。市廛如橫街軒亭、會稽縣西橋,閭里相約,故盛其燈,更於其地鬥獅子燈,鼓吹彈唱,施放煙火,擠擠雜雜。小街曲巷有空地,則跳大頭和尚,鑼鼓聲錯,處處有人團簇看之。城中婦女多相率步行,往鬧處看燈;否則,大家小戶雜坐門前,吃瓜子、糖豆,看往來士女,午夜方散。鄉村夫婦多在白日進城,喬喬畫畫,東穿西走,曰“鑽燈棚”,曰“走燈橋”,天晴無日無之。萬曆間,父叔輩於龍山放燈,稱盛事,而年來有效之者。次年,朱相國家放燈塔山。再次年,放燈蕺山。蕺山以小戶效顰,用竹棚,多掛紙魁星燈。有輕薄子作口號嘲之曰:“蕺山燈景實堪誇,葫篠芋頭掛夜叉。若問搭彩是何物,手巾腳布神袍紗。”
由今思之,亦是不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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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山
大父至老,手不釋卷,齋頭亦喜書畫、瓶幾佈設。不數日,翻閱搜討,塵堆硯表,卷帙正倒參差。常從塵硯中磨墨一方,頭眼入於紙筆,潦草作書牛家蠅頭細字。日晡嚮晦,則攜卷出簾外,就天光爇燭,檠高光不到紙,輒倚幾攜書就燈,與光俱俯,每至夜分,不以為疲。常恨《韻府群玉》、《五車韻瑞》寒儉可笑,意欲廣之。乃博採群書,用淮南“大小山”義,摘其事曰《大山》,摘其語曰《小山》,事語已詳本韻而偶寄他韻下曰《他山》,膾炙人口者曰《殘山》,總名之曰《韻山》。小字襞積,煙煤殘楮,厚如磚塊者三百餘本。一韻積至十餘本,《韻府》、《五車》不啻千倍之矣。正欲成帙,胡儀部青蓮攜其尊人所出中秘書,名《永樂大典》者,與《韻山》正相類,大帙三十餘本,一韻中之一字猶不盡焉。大父見而太息曰:“書囊無盡,精衛銜石填海,所得幾何!”遂輟筆而止。以三十年之精神,使為別書,其博洽應不在王弇州、楊升庵下。今此書再加三十年,亦不能成,縱成亦力不能刻。筆冢如山,只堪覆瓿,餘深惜之。丙戌兵亂,餘載往九里山,藏之藏經閣,以待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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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童寺僧
戊寅,同秦一生詣天童訪金粟和尚。到山門,見萬工池綠淨,可鑑鬚眉,旁有大鍋覆地,問僧,僧曰:“天童山有龍藏,龍常下飲池水,故此水芻穢不入。正德間,二龍鬥,寺僧五六百人撞鐘鼓撼之,龍怒,掃寺成白地,鍋其遺也。”入大殿,宏麗莊嚴。折入方丈,通名刺。老和尚見人便打,曰“棒喝”。餘坐方丈,老和尚遲遲出,二侍者執杖、執如意先導之,南向立,曰:“老和尚出。”又曰:“怎麼行禮?”蓋官長見者皆下拜,無抗禮,餘屹立不動,老和尚下行賓主禮。侍者又曰:“老和尚怎麼坐?”餘又屹立不動,老和尚肅餘坐。坐定,餘曰:“二生門外漢,不知佛理,亦不知佛法,望老和尚慈悲,明白開示。勿勞棒喝,勿落機鋒,只求如家常白話,老實商量,求個下落。”老和尚首肯餘言,導餘隨喜。早晚齋方丈,敬禮特甚。餘遍觀寺中僧匠千五百人,俱春者、碓者、磨者、甑者、汲者、爨者、鋸者、劈者、菜者、飯者,猙獰急遽,大似吳道子一幅《地獄變相》。老和尚規矩嚴肅,常自起撞人,不止“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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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牌
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鎧冑、古器械,章侯自寫其所學所問已耳。而輒呼之曰“宋江”,曰“吳用”,而“宋江”、“吳用”亦無不應者,以英雄忠義之氣,鬱郁芋芋,積於筆墨間也。周孔嘉丐餘促章侯,孔嘉丐之,餘促之,凡四閱月而成。餘為作緣起曰:“餘友章侯,才足掞天,筆能泣鬼,昌穀道上,婢囊嘔血之詩;蘭清寺中,僧秘開花之字。兼之力開畫苑,遂能目無古人,有索必酬,無求不與。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賈耘老之貧,畫《水滸》四十人,為孔嘉八口計,遂使宋江兄弟,復睹漢官威儀。伯益考著《山海》遺經,獸毨鳥氄皆拾為千古奇文;吳道子畫《地獄變相》,青面獠牙盡化作一團清氣。收掌付雙荷葉,能月繼三石米,致二斗酒,不妨持贈;珍重如柳河東,必日灌薔薇露,薰玉蕤香,方許解觀。非敢阿私,願公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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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樓
嘉興人開口煙雨樓,天下笑之。然煙雨樓故自佳。樓襟對鶯澤湖,涳涳濛蒙,時帶雨意,長蘆高柳,能與湖為淺深。
湖多精舫,美人航之,載書畫茶酒,與客期於煙雨樓。客至,則載之去,艤舟幹煙波縹緲。態度幽閒,茗爐相對,意之所安,經旬不返。舟中有所需,則逸出宣公橋、角里街,果蓏蔬鮮,法膳瓊蘇,咄嗟立辦,旋即歸航。柳灣桃塢,痴迷佇想,若遇仙緣,灑然言別,不落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