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違了初衷的青澀,開始淪為家族爭權奪勢的砝碼。這使得,我和他的感情,從一開始就夾雜了太多的旁騖,待到明瞭其後的深沉累澱時,已回不了身,將錯就錯的孽緣,終於,在這年的春天,以絕對的姿勢成為我十五歲那年起始,逐漸渲染於此後十六年中凜忍無奈的悲愴。
倘若之前在聽到吟芩話語時,我還有些許的猶豫、絲毫的遲疑,那麼,前朝如今突發的事情,卻讓我不得不正視她所說的,安陵一脈在此時的西周,已是岌岌可危——
靖宣四年二月末,御史大夫柳淵彈劾翰林學士安陵青翎代帝年前因金城、隴西地震,介根、琅邪颶風所擬的“罪己詔”託文字晦了帝君名諱,其意在詈主。
“……皆因朕功不德,政治未協,大小臣工弗能恪共職業,以致天火怒降,災華示儆。……”擬詔內火華分離,隱射將君主乃至國土分為兩段,居心叵測,昭然若揭。
天燁竟納了柳淵的諫言,照大不敬律斬立決,因安陵青翎為丞相安陵青翦之弟,故額外開恩,只判了青翎府中凡男子十六歲以上者立斬,十五歲以下男子,發給朝中功臣家作奴僕,女子則充做官婢。
此旨一頒,朝野譁然。
父親並沒有上奏,冷若旁觀。倒有平素與青翎叔父相交甚好的幾名官吏上奏請皇上明察,皆被革職查辦。
如是,朝中諸官見聖意已決,自然再無人上書。
我已無暇去顧父親的疏冷,反覆吟念著三堂兄的名字,憶起那晚,吟芩所說,在初春的午後,生生的汗溼了衣襟。
天燁果真沒有放過他,在姐姐薨後半年,叔父一家付出了血的代價。
縱是知道“後宮不得干預朝政”,我扔執念去昭陽宮面聖求情,卻被吟芩阻了,讓我不為自己,亦要為相府百餘口著想,此去,不過是枉把相府推上了不辯之地,於叔父一家未必能得轉圜。怔痛跌坐椅上,心內猶如壓了千斤石頭般,雖痛,但亦敵不上無力潰退的窒息。
叔母早逝,叔父僅一個女兒,名喚憶晴,堂妹從小就有哮症,如今充作官婢,她的身子又怎禁得起,遂喚了吟芩去探聽訊息,到底憶晴被髮往何處,也好早做打算,畢竟這是叔父一家僅剩的血脈,既然沒有辦法去阻止叔父的刑罰,身處宮中,我所能做的,僅是盡我所能,去護得他一息的子女,如此而已。
第三卷 緣縛 第41章 血雨腥風前朝現(下)
二月的最後一天,青翎叔父及我年過15歲的兩位堂兄即被押往刑場行了刑。但,三堂兄安陵涵卻並不在府內,朝廷另下了一旨通緝令,一旦追捕歸案,就地問斬,
彼時的我,縱是清淺,亦發現,這其實是道預警,昭示著西周第一家族,安陵氏的榮輝已從頂絢處漸漸斂去光華。
當正午的熾陽射進沁顏閣內殿時,我手心卻洇出冰冷的細汗,和著眸內的淚水,無聲凝咽於獨自一人的內殿。早起時,傳下太后頒的一道懿旨,特恩准丞相進宮探望我康復痊癒的身子。
父親,今日再見,我又該怎樣去面對您?半年的時間,雖然不算長,但再再讓我看到,自己的父親,是怎樣的讓女兒無言以對。
您的明哲保身,您的嗜權好勢,讓我的心境寒冷如冰。我至親的人,卻親自教我領會了人世的無情淡漠。為了所謂的西周權貴相位,到底要犧牲多少人,泯滅多少人,才能維繫?
代姐姐進宮,縱然有怨,可,我認了,但,當我發現,所有的事情背後,都隱藏著另外暗譎的真相時,哪怕我心裡蘊著些許少女的情懷,亦是負上不純粹的含義時,我開始明白,摯誠的感情,對於我來說,是如何的奢侈。
“娘娘,丞相奉了懿旨,入宮探望娘娘,現已在閣外侯著。”萱瀅輕輕進內稟道。
絲帕拭去眼角的殘淚,我輕輕籲出一口氣,道:
“傳。”
我在梨花木椅上坐了,雲母屏風分隔其間,屏心描繪四季美人圖,嫋娜身姿倚立,或喜或顰或嗔或悅地顯現在四格屏欄內,虛浮地,沒有任何生氣,後宮中的女子,到最後,都會如此吧。別人看得到你的美,而你能看到的,僅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蹉跎後的止水似心。
“臣安陵青翦參見昭儀娘娘。”我的父親,當朝的權相,在屏風的那端對我行禮叩拜,而他的女兒,端坐著接受他的禮拜,恍如一尊沒有表情的雕像。
未讓萱瀅奉茶,亦未讓父親坐下,我只淡淡地道:
“父親,請起。”語調平靜,不辨喜憂,轉對萱瀅:“你且出去,沒有本宮的召喚,不得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