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念喬本想抱怨,只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心知姐姐供她念這學校已不容易。雖說是有母親遺產,但上次姐姐卻說辭了報館工作,在德國人的洋行做文書,薪水更多些。如此可見,母親的遺產也不見得多豐厚,生活仍是辛苦的。
姐妹倆手挽手走去路口招黃包車,隔了一個月不見,各自話趕話地說笑個不停。
南方12月的天氣並不很冷,穿件夾棉旗袍已經夠了,念卿卻套著格子紋的舊大衣,依然把她那條駝絨大圍巾連脖子帶下巴都遮了,頭上還戴一頂老氣的軟邊灰呢帽。連同那黑框眼鏡,越發遮得整張臉密不透風。
“怎麼穿得像個小老太婆,你才多少歲!”念喬口無遮攔地取笑姐姐,冷不防伸手便摘去她帽子,卻見一頭烏光動人的波浪捲髮傾覆而下。念喬一愣,驚喜地叫起來,“你電了頭髮!”
“別胡鬧!”念卿唬然變了臉色,劈手奪回帽子,趁四下無人注意,急急將長髮綰了塞進帽子底下。念喬鮮少見她這麼慌張,只道她是對外貌自卑,忍不住嘆口氣道,“姐姐,你要有些自信才好,不要總把自己遮起來。”
念卿低頭不語,轉身走在前面。念喬忙趕上去,親熱地挽了她手臂,嘻嘻笑,“其實姐姐很好看的,就是太不會打扮,真不知你在英國鄉下都學了些什麼,還不如我在孤兒院裡好,至少嬤嬤們教會我梳辮子!”念卿慍色已緩,只低頭笑笑,也不分辯。念喬只顧哄她高興,脫口便說,“你電了頭髮就比以前好看,若再換一身打扮,不知有多迷人……程大哥就說過你其實很美呢!”
話一出口念喬就知道說錯了,慌忙住口已經來不及。念卿霍然回頭,眼鏡底下一雙眼眸灼灼迫人,“你見過程以哲?”
念喬趕緊搖頭否認,“沒有沒有……轉校之後再沒見過!”
念卿牢牢盯了她雙眼,聲色俱厲,“最好是沒有!那種公子哥不是你該交往的物件,自己專心把書念好,將來自會出人頭地,用不著學紅歌星攀附有錢人!”
兩姐妹坐在廣東餐館裡吃飯,無論念卿說什麼,念喬都悶著頭不說話。
只不過是錯提了句程以哲,便招來這一通斥責,更夾些沒頭沒腦的話,叫人好生委屈。念喬心裡氣惱,又不敢同姐姐爭吵,一路上只低了頭賭氣,悶悶不說話。
瞧著她委屈模樣,念卿心下也有些歉疚,自知一時氣急將話說得重了——當時實在擔心念喬再同程以哲往來,被她知道自己的隱秘固然糟糕,更擔心小姑娘情思初動,錯將一顆心繫在程以哲身上,落得枉自傷神。只是她如今情竇雖開,猶自懵懂,某些話反而不能挑明瞭說。
山雨欲來(2)
今晚霍仲亨應當不會來小公館,陳太也被暫時遣去辦事,晚一些回去倒是無妨。念卿看了看時間,只作輕快地笑笑,“晚上邢雲珠在東方大戲院演《謝瑤環》,我已買好票了。”
念喬怔了怔,知道姐姐從不愛聽戲的,難得竟對《謝瑤環》有興致。兩姐妹一個月才聚一次,想想也實在不該慪氣,便粲然笑道,“原來你這麼洋派的人,也愛聽戲!”
兩人吃完飯去逛百貨公司,剛拐過路口,卻見亂哄哄一片人圍在街心,將整條路截斷。裡邊升騰起股股黑煙,火光隱隱,竟似大白天在街頭焚燒東西。人叢裡群情激憤,紛紛高呼,“抵制日貨”、“驅逐倭人”……不斷有人從街邊商鋪裡抬出成箱成捆得貨物,往那火堆上扔。人叢裡有人打出“閩商聯合會”、“湖廣商會”、“四川商會”等各色旗幟……轉眼間街心火堆燒得劈啪作響,濃煙越騰越高,群情越發興奮高漲。
兩人看得振奮,忽聽警哨聲響,有汽車聲音隆隆駛近,人群頓時大亂。
念卿心驚,忙拉起圍巾擋住臉,拽了念喬便跑,身後已是一片呼號混亂……
經這一攪,兩人都是驚魂未定,也沒了心思逛街,便沿著路閒逛。念喬嚷著晚上要吃姐姐做的飯,念卿不動聲色,只說原先的房子已退了租,現今和同事一起租房子,不方便做飯。
念喬愕然問,“那今晚我住哪裡?”
“你回學校,我回家。”念卿無奈,看著念喬一臉的失望,忙好言哄她,“只是暫時分開,等我多攢些錢,就租一套大房子……從前分開七年都不怕,現在算什麼。”
念喬低頭沉默了半晌,突然衝口說道,“姐姐,既然過得這麼辛苦,為什麼還讓我念書,我也可以出來工作的!”
念卿腳下一滯,強笑道,“傻話,你當然要念書,不但要考上高等學堂,往後還要送你去奧地利唸書,既然學了聲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