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候僕從傳過話來說小主子們不回來用飯了,雅予自己少用了些便安心在帳子裡享受這難得的安靜。此刻屏風旁的角落處,坐在小木凳上,整個上身前傾懶懶趴在腿上,下巴磕在膝頭,眼簾低垂,目光怔怔地落在木盆中。
溫熱的水漫過腳面,漾漾地折了日頭的光,把那紅腫的印跡虛浮著越發明顯。水被輕輕撩起,一點點順著手指滑下澆在那牙印上。那麼深,淤了血,他咬的時候不知道是有多厭她,一口下去嚇她只管驚得叫,那痛卻是直到他走了好遠才泛了出來,很疼……
他最後那句話,她初時聽懂了,一句狠話甩過來無非是不願再多收留她。可回來後腦子裡總是抹不去那話音和語氣,更有那拂袖而去留下這尷尬的印跡。慢慢地,那意思也變得似是而非起來。
“我吃人。別假裝不害怕往我跟前兒湊。”
野獸吃人,他認得天經地義。卻是聽在她耳中,意料之外的意味。那一夜碎了天地,他在她眼中,將將有了人模樣就又復了原型。她傷了,他也鮮血淋淋,彼時的恩怨不提,卻這身上的疤痕又何時能愈?野獸何必與人同,你來我往?
這一句,他一如慣常囂張至極,認下自己吃人獸性,也大言諾道一定會再行其道。那後半句是何意?害怕就別湊,反之,不害怕是不是就可以湊?那這不害怕又何解?不害怕就不會被吃?還是不害怕,可以麻木任他吃?還是……害怕不害怕都會被吃?
於她,他翻來覆去其實只有一個意思,不要自投羅網。遂,野獸吃人,還挑食。
雅予一邊在心裡有一搭沒一搭、轉著圈地混想著,一邊從袖中取出那豐胸闊臀的女人。第一次背過人在日頭下仔細瞅,這女人沒有模樣,只有一具凹凸有致、嬌嬌慵懶的身體。放在手中,尚不足她半掌之大,想來在他那大手之中該是怎樣小巧玲瓏的曖昧。雕工如此細膩,線條如此嫵媚,所觸之處都磨得渾圓發亮,未著漆色,卻是如此柔滑。什麼治病的物件?那耳垂上有水滴的耳墜,那修長的手指上有漂亮的甲套,這又是用來點哪個神秘的穴位?
天知道,當時野獸的目光是怎樣專注,野獸的爪子是怎樣溫柔……
擦乾腳,依著他指點的,雅予將那小木人放在氈毯上輕輕踩在腳下,正正是她的穴位。朝夕相伴,從未見他來比量過,這一刀一刀刻下去,一寸一寸打磨,究竟是怎樣做得如此精準?是醫者心,還是仁者心,總之,不能是野獸心……
輕輕揉滾著,麻麻的痛細細傳來從穴道傳來,不覺在心裡弄出非疼非癢、說不出的膩膩暖意。只是,那木頭人兒……畢竟只是木頭……人。
一面按摩著腳底,一面低頭,膝頭上平鋪著一幅小畫。這是上一回夾在阿木爾的信中一道寄來的。雅予早知道阿木爾絕非“家奴”二字能掩得住,這男子言語謹慎,知書達理,察言觀色常能揣摩到人心裡去。只是,萬沒想到他竟還能提筆畫。
畫中是喀嘞的校場,校臺正中坐著胖娃娃,一身小蒙袍,樂樂呵呵,大眼睛瞪得圓溜溜,兩隻小手意外地放在膝上,難得地小模小樣兒正襟危坐。雅予第一眼瞅過去就樂出了聲兒,猜想著校臺這邊該是怎樣肅穆的景況能讓不滿週歲的娃娃如此一本正經?再細看,娃娃邊上是隨風飄起的袍腳和露了一半的皮靴,能在娃娃身邊又能在校臺正中,這個人,只能是軍隊的首領、娃娃的阿爸……
小寶貝,小寶貝,無罪頑童,如何喚得一隻野獸做阿爸?
雅予揉揉發痛的額,這是怎麼了?怎的一個人瘋癲、神智不清,來來回回糾纏的竟然是他究竟是不是個野獸。長長吁了口氣,從今後,他是人是鬼,是獸非獸,都與她無干……
雙手舉起那畫,撐遠了對著日頭,雅予歪了頭微微一笑,信口嘲道,“刀下膩,弦上音,張狂野獸自多情;胖嬌兒,惡阿爸,及生父子情宛然。風蕭蕭兮,狼將軍萬里江山,一朝去兮,也無風雨也無晴。誰怕?扯起虎皮做倀鬼。”
……
雅予將將穿戴齊整,英格便回到帳中。雅予笑眯眯迎過去,只當這又要耳邊不得清淨,好是一番馴馬經。誰知英格一額頭的汗珠,臉色也有些白,抓了她的手便道,“哥哥從馬上摔下來了。”
啊?雅予一驚,怎的還是給摔了?
“那馬原本好好兒的,五叔六叔分頭兒把著,哥哥都騎了好幾圈了。正是要歇了,不知怎的那畜生忽然揚了蹄!幸而六叔眼快,一把撈住哥哥。哥哥倒還好,只是砸得六叔的胳膊半天都沒抬起來。”
雅予嘶地吸了口氣,趕緊把著不敢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