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開始準備出行。
大約是覺得旁人都聽不懂他們說話的緣故,這幾人說話的聲音相當之大,幾乎無所顧忌。流珠微微眯起睫羽纖密的眼兒,止住身形,按下連氏的手,隨即豎耳細聽起來。她因著近些日子也藉著和加菲爾德說話的機會,撿起了些從前的英語基礎,此時聽起來雖有不少生詞,但在理解粗略大意上難度倒也不大。
這幾人說的還是商貨貿易的事情,其中一人提起,說是現下的時機正好,這個宋國開起來是即將要打仗了,雖然現在公佈的準允交易的商品行列中,武器被列為禁止,但等到打起仗來,只要這宋國打得吃力,一定會有對更高階的武器的需求。而另一人似乎是來自那軍事化管理的葡桃國的,葡桃國向來著力於發明武器,聽了這訊息後,似是開懷了不少。
接下來這幾人聲音漸消,流珠倏然抬起雪白皓腕,朝著車簾外看去,卻原來是這黑黑白白的數人登上了車架,愈行愈遠,卻不知是往何處馳去了。她垂下眼來,暗自有些心驚。
宋朝疆域遼闊,百姓相對還算富足,對於這些看似溫和,實則暗自包藏禍心的諸國公使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市場。如果她是葡桃國,說不定會從北蠻和大宋兩邊同時下手,北蠻那邊自然暗中扶持,讓這北蠻更厲害,而相對地,宋國自然就會連連敗退,那麼對於更高階的武器的需求,也相應產生了——對於葡桃國而言,著實有大利可圖。
而戰爭,意味著消耗,也就意味著無窮的商機,若是那些外國人,果真能拿出比宋國商品更為價格低廉的貨物,尤其是在衣食住行等領域,那麼勢必將在顛沛流離的戰爭年代,迅速對於本國商品形成巨大的衝擊。
流珠抿了抿唇,但願自己想得太多。然而與此同時,她也陷入了一個相對微妙、且矛盾的境況之中。
雖然她常常自嘲已被這個社會完全同化,但是事實上,在更多時候,她都是站在一個極其客觀的角度,來看待自己如今所處的這個時代的。“買賣好做,來錢快”、“繼榮十八孃的女工莊子之後,徐道正徐二伯也買了新莊子,開始收學徒,包吃住,造賣織機”……諸如這般的,憐憐弄扇等人的閒言碎語,聽在阮流珠耳中,會自然而然地在心中概括為——商品經濟繁榮、工廠製出現雛形、資本主義萌芽……
她一直清楚的是,這個時代的種種制度,即便再先進,也困於封建的大前提,而在未來的某一天,它們勢必將會迎來崩潰與瓦解——主動,或者被動。所以,面對公使們可能有的心思,流珠有那麼一點矛盾。
這並不是她所在的時空,它相似,卻也不盡然相同。如果她決意選擇作壁上觀,靜待其變,而非躡足其間,那麼,她算是……潛在的賣國賊嗎?
流珠眨了眨眼,暫時按下心上種種心思,下了車馬,又挽起袖口,攙著兀自忐忑的連氏下了車。家僕通報之後,連氏便臻首低垂,細白耳垂上的珥璫隨著腳步不住搖晃,睫羽顫動不已,心神不定間但由流珠領著,朝著那加菲爾德的書房所在方向走去。
夏日裡火傘高張,赫赫炎炎。加菲爾德對於會英語、也善於接受新鮮事物的流珠,向來是引為知己,此刻見了流珠後,匆匆掃了一眼,便低下頭來,專注地用著手中的筆,高興道:“這是我們國家最新的發明——我叫它貯水筆。它好用極了,二孃,快來試一試吧。”
聽著男人的聲音,連氏心上跳動愈發急促,連腳步都有些邁不開了,而流珠則笑了一笑,溫聲說道:“兒今日來此,為的是給先生介紹個人。先生且先看一看,是否瞧著,有幾分眼熟。”
加菲爾德聞言,暫時擱下筆來,稍稍理了理金色的短髮,隨即挑眉看來。曦光隔著紗窗,似金針玉線,絲絲滲入屋內,映在低頭而立的那婦人身上。那娘子雖說有些遲暮,卻也保養得當,在這個年歲裡稱得上是位纖柔美人兒,加菲爾德把眼一看,不由得心跳都停了幾分,喜道:“是你!”
他激動之間,說了數句英文,連氏聽後,緊張之情反倒因此稍褪數分,稍顯羞澀,喃喃道:“這幾句,妾還記得,達令甚的,都還記得一清二楚。”言及此處,她眼眶邊上微微染上緋色,帶著些許澀意,低頭道:“你走了之後,妾生怕你回來後,咱倆沒話說,每天夜裡得了閒,便要拿出單詞本一個個地念。”
這兩人這番久別重逢,自是情意拳拳,無限繾綣,流珠見著這身子的父母這般親近,正欲避嫌,不曾想加菲爾德卻關了門扇,頗為激動地拉住流珠的手腕,高聲道:“怪不得二孃會說英文!我待二孃,權當做忘年相知,不曾想竟然有血緣之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