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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燕丹得知了書信的內容,不覺得惱怒,也沒感到恐懼,甚至,連他自己也認為趙嘉沒說錯。太子勒馬遠望刺目的雪原,空曠寂寥毫無生氣。他賭輸了,家國社稷都輸掉了,能還給燕國的,只有他自己。太子甚至在逃亡的間隙冷靜地思考,以這種方式,能將燕國的國祚延長几年呢?

他的父親按下書信,以珍寶賞賜了代王遣至的來使,燕王的神色很平靜,沒有任何其他表示,大帳中的燈火徹夜不熄,他在思考。燕丹於是裝作毫無察覺的樣子,等待他的父親做出抉擇。

他沒有等多久,燕王便送來了賞賜他的酒——遼東天寒,需要薊都的烈酒來去除骨子裡的冷意,這個時候,不是巧合,不是偶然,使者捎來父親的慰問,真好像慈愛的老父關切自己的兒子,這是無毒無害的,出於親情的疼愛的酒。燕丹冷靜地看著使者,聽見自己心中狂笑的聲音。

這就是王啊。

他最後一次痛飲來自故都的佳釀,像要一口氣飲盡這二十多年來的恩怨,要飲盡五百多年的滄桑,這涓滴的醇厚乃是悲哀的命運中難得的調劑,將他送入無憂無慮的醉鄉。燕國的太子善於節制自律,在還有生的希望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放縱過。杯盤狼藉,他酩酊大醉,滿室的燭光都在晃動,彷彿搖搖欲墜的星子。醉中容易懷念往事,他朝那些星子伸出手去,心想,大概不久之後就能夠見到阿政了,奇怪的是,這個時候,他居然不恨他。

他的頭顱將被從脖子上取下,像摘取培育了三十多個春秋的果實,盛進精密美麗的盒子裡,填上防腐的藥物,由一日千里的快馬帶著,追逐西去的雲霞,飛赴那個過於嚴肅的、不近人情的咸陽,呈在莊重輝煌的殿堂之上。

太子朦朧的醉眼瞥見了躡手躡腳地走過來的侍臣,他看見他們手裡拿的素綾,長長地垂著,隨著步伐輕輕動盪。燕丹忽然覺得非常可笑,原來想出的是這樣的方法,他的父親直到死還要提防著他,一種蒼涼之意自心底迸發出來——可是他醉得甚至沒力氣笑了,侍臣手中的素綾由他眼前一閃而過,他們一左一右,包圍了他,輕輕將他扶起,燕丹感到他們的手在顫抖,素綾緩緩纏繞在他的脖頸上,帶有堅定不容反抗的力道,柔滑且冰涼,那是非常純潔、沒有絲毫汙垢的白,窒息的白,終結一切的白。

這是杜梨凋謝以後,冬雪降落之前,燕丹所看到的最後一捧雪。

從頭到尾,五彩的雉羽織就的屏扇後,沒有一點兒響動,蠟燭透過泛著寶石光芒的斑斕的屏面,華貴而柔和,映出些迷離的光。只是有血,無窮無盡的血,逶迤地從檀木隔斷的下側流淌出來,好像一條惡毒的蛇,輕巧地向廣袤無垠的黑暗游去。

噗地一聲,太子住處的燈火悄然熄滅,宮廷的黑暗如滿月時分漲潮的水,一點點從階下自上蔓延,太子在生前沒能阻止這種黑暗,它不動聲色地、潛移默化地,終於成功淹沒了這個地方,把一切都擁在它散發腐朽土壤氣味的懷抱裡,黑暗,原來是連聲音也能夠吞噬的。

邯鄲使館外金色的夕陽,永遠地落下了。

【尾聲】

尾聲

燕國的使臣從遼東之地出發,攜帶燕王親手寫就的文書,穿過滿是裂縫的冰原,穿過被風犁出深深溝渠的黃土,穿過山色翠微的崇峰峻嶺,他經過了艱難的歷程,衣間沾滿雪珠和露水,面上覆著日色下的灰塵,不辭辛苦,來到了天下最宏偉的咸陽,來到了秦國的大殿上,他帶著珍貴的禮品,聲稱要獻給那令天下戰慄的君王。

埋在深深竹簡裡的秦王政,驚異於燕國居然還敢派使臣來訪,但這次的人說,他帶來的是燕太子丹的頭顱。

使臣穿著厚重的玄色禮服,絳紅的刺繡衣帶,幾乎要和秦國本地的官員混在一起。極盡奢華的大殿之下,青銅的戈戟於他頭頂交織,鋒利的光似乎隨時將要砍落,使臣懷中抱著那個叫人魂牽夢縈的漆木匣子,好像抱著一個沉眠的嬰兒,由重重兵刃間走過。秦王的目光,帶點詢問意味,冰冷的、考究的,自他面上一掠,猶若蜻蜓點水,又著重轉向了使臣擁在臂裡的寶物。

乍一見那個華貴的漆匣,高堂上君王的呼吸不由得滯了一滯,他端正一下坐姿,竭力使自己看上去保持平靜,使胸膛起伏的加快不至於被人發現,可是連他的血流也瞬間洶湧起來,衝擊著心臟的內壁,衝擊著清醒的頭腦,昏昏然。

那使臣優雅地一揖到地,開始振振有詞地向他訴說,口齒伶俐,態度卑微得叫人討厭。他說,燕王知道太子的過錯,為此忍痛殺了自己的兒子,向秦王獻上。他的仇人,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