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著來到了戴笠的院子裡——她心內自艾自憐,苦大仇深,將那種種慘痛想象得分章分段,可就光沒想到由於張家從不放過任何可用作抵押的財產擴充公司資本,這老宅子一旦遭到瓜分,則有百分之四十五是她自己的。此時,張鵬山再老也只不過掛名,事實上的戴笠,正叫汪顧。
一行三人慢悠悠地來到一放蒼葉成影蔓藤連天的水上木亭裡,帥大叔將張鵬山的輪椅固定在木桌旁,問過汪顧需要什麼飲品之後便匆匆離開了。汪顧的視線追隨帥大叔身影去到一個完全變色玻璃搭成的橢圓形日光房裡,驚得下巴又是一掉——這等好物,裡面居然不種名貴花草,不養珍禽野獸,只用作室外吧檯和觀景之處。汪顧想起當初給自己的小公寓裝修時,光是房間窗戶那一小塊中空的七彩變色玻璃就花了她幾千大洋,再看這些玻璃更是熱彎拉絲蝕花冷雕無所不用其極,價錢自不可同日而語,驚悚到達極點,心中又在吶喊:這幫死有錢人,通通該被抓出去斬首!車裂!腰斬!炮烙!剝皮!凌遲!槍斃八回!每回五分鐘!
就在汪顧宛如精神分裂那般熱情洋溢地詛咒自己時,張鵬山開口了,“我。。。”汪顧忙把頭轉回來。
由於天氣漸暖,她隨手脫掉自己的駝絨風衣,露出了白色長褲和黑底金紋的疊袖襯衫。受到師燁裳的影響,她穿衣服也開始不講究起來,襯衫下襬沒有束進腰裡,就這麼鬆鬆地敞著,袖口和尖領各自反白。疊袖上的海星形袖釦是師燁裳送的,統共三副,一套純銀可以配休閒裝,一套三色金可以配公務裝,最後一套瑪瑙搭綠松沒脾氣,配什麼都行,今天正戴著,鮮紅翠綠,在純白的底子上極其顯眼,看得她心裡甜了一陣又一陣,一直甜到嘴裡眼裡。張鵬山放鬆時腦袋是歪垂著的,視線剛好停在她的袖釦上。她被瞧得不好意思,乾脆解開袖口把袖子捲了上去,一時就顯出整副長手長腿直肩窄腰的健康樣子。張鵬山知道汪顧不自在,隨即將視線移向木桌,腦袋也由耷拉向左改為耷拉向右,口氣猶豫道:“你、你先坐吧。上午。。。有事忙嗎?”
在清敞愜意的環境裡,汪顧舒舒服服吸了幾口氣,徹底放下心防,將風衣折放到木桌上,大方落座,“沒,下午開會而已。問題不大。您有什麼就說吧。”張鵬山費勁兒地點點頭,扯動麵皮又要笑,汪顧看他可憐,便拍拍他搭在輪椅扶把上的枯瘦老手道:“您不用客套。我也不喜歡察言觀色,您該怎樣就怎樣吧。隨意。”
張鵬山低聲嘆,嘆完就把輪椅轉向一片遼闊園景,省得惹汪顧不舒服,“你。。。你怎麼能這樣豁達。當初是我親手從蘊兮懷裡搶了你讓人送去福利院,你難道不恨我?”
汪顧最近總有預感,這番對話遲早要來,所以應對之辭早已想好,不假思索即可脫口而出,“沒有愛,哪兒來的恨。我聽師燁裳說古就像聽天書,一點兒感觸都沒有,您不要我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我爸媽視我己出,從沒虧過我吃喝好玩。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把我當親孫一樣,跟我這一輩的兄弟姐妹一視同仁,況且現在看來,我沒長在您家真是幸福,我還應該感謝您呢。要是長在您家,我怕我除了錢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說到“您不要我”的時候,汪顧忍不住,還是泛起了一點心酸,不過心酸的理由很不悲情,甚至有些欠收拾:我待人誠懇,待事認真,陽光向上,健康活潑,如花可愛,美麗動人,聰明伶俐,善良豁達。。。像我這麼好的娃兒,你不要,多的是人搶呢!全天下論綜合素質,比我強的也就一個師燁裳,可你看她爹養娃養得那叫個嘔心瀝血滿頭包,哪兒像我,吃糠咽菜都能長大,哼!悔死你個不識貨的老盲公!
“我這一輩子,最怕兩件事,一件是家族生意破產,一件是與你重見。前者為重,後者次之。當天見到你,我驚得魂不附體。可這場大病之後我才發現,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便是能活著見到你。”說著說著,張鵬山的背影再佝僂許多,像是自卑,又像是放心,“如果再見不到你,我真的死不瞑目。”汪顧好笑地撓撓頭,問為什麼。張鵬山原地掉轉了輪椅,臉上竟帶著足可謂之欣慰的笑意,“張家,你這一代的孩子,除了你,全完了。我在病中時,渾渾噩噩,仍不把你當成家人看,我擔憂張氏落進你的手裡就要改名換姓,不再是我張家家業,我想把張氏奪回來,錢,不是最大的問題。但翻來覆去的,我竟沒能從家裡找出一個能從你手中奪回張氏的後生。你這一輩近三十人啊。。。居然一個也沒有,全是敗家子。一旦蘊矣蘊然老邁,張氏不出三年就要亡。有你,張氏就算不姓張,卻不會消失,我也就能放心了。九泉之下也可以對祖宗有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