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凰道:“我竟不懂公子的意思。”
藺晨道:“長蘇是我的朋友,但他也是我見過天下第一死心眼的人。回京翻案也好,對少年往事的執著也好,你們或許覺得那叫重情重義,但在我看來,他所做的是天下第一大傻事。人總要隨波逐勢活在當下,可他偏要執著於過去,為了這個過去,不惜拋棄自己的現在還有將來。”
“一開始,我和我爹都勸他,但日子長了就發現根本沒用,你越勸他,他反而越在你面前藏事兒,最後拖累的還是他的身體。後來我漸漸知道了你,穆家姑娘,剛剛重生的梅長蘇渾身戾氣,唯有你是他心底抹不去的一塊柔軟。然後我就想,既然他的過去對他那麼重要,能救他的人也該是他的故人。”
藺晨站起身,眼眸深湛渺遠,他立在亭子欄杆前,繼續道:“在金陵城這些人當中,他所剩不多的故人裡,只有你,穆家姑娘,和這樁赤焰舊案沒什麼關聯,自然這唯一的關聯也恰恰就是林殊。你該是最不想讓他走下去的那個,因為即便他翻了案,對你而言並沒什麼意義,你反而可能因此失去長蘇。”
“我這麼想著,反而期待他快些回金陵去了,我覺得只要他見到了你,憑你對他的牽絆一定能夠動搖他。可是,”藺晨微微一笑,竟有幾分淒涼之意,接著道:“可是我沒想到原來世上這樣死心眼的人不止長蘇一個。穆家姑娘,他只對你不設一點防備,堅定了十二年的心思卻還是頻頻在你面前露出破綻,讓你認出了他。可你,可你偏偏就這麼信他、聽從他。你們兩個,當真是——”藺晨說不出話來,只能重重一嘆。
霓凰怔怔聽著,忽然笑了,道:“初遇公子時總覺得你似乎對我有幾分怨懟之意,現在想來,該是失望之情流露了。”
藺晨自嘲一笑,轉身看她,道:“這兩日我總是想起自己之前的想法來,越想越覺得可笑,也覺得對你不住,穆家姑娘。”
霓凰飲盡一杯酒,復又斟上,道:“你有什麼對不住我的?是覺得高估了我,還是覺得低估了兄長?”
藺晨仍是笑,道:“興許都是。我最高估的恐怕是我自己對他的瞭解。不過你,顯然要比我在狀況中多了,所以這次出征,你連阻攔的話都不曾說一句。”
霓凰捏著酒杯,輕聲道:“因為感同身受,所以阻攔不了。”
藺晨嗤笑一聲,彷彿聽到了莫大的笑話,道:“如何?連這樣送死的事情你們也要感同身受嗎?”
霓凰轉頭直視他,眸中似有萬丈光輝,燦爛奪目的讓人不敢直視。
她道:“是的。如果有這樣一個時候,我穆霓凰一人之命可以救得千萬無辜將士,可以保全千萬家庭的幸福,可以讓無數相愛之人再不用離分,可以讓無數朋友不需再去拾撿同袍的屍骨,雖死又有何憾?又有什麼值得猶疑?”
“我一直都想跟他在一起,不管是在什麼樣的境遇裡,不論是以什麼樣的身份。他必定知我此心,也必定與我同心。縱然如此,也因為感同身受,我們都明白,彼此的眼淚在家國忠義面前都太輕了。”說著又飲盡了杯中酒。
藺晨怔怔看著她,忽然大笑起來,反覆不停,似是有些癲狂。
穆霓凰望著杳杳夜色中的幾盞孤燈,道:“公子必定也知道,兄長一旦下定決心,任何人都不可能左右的。既然如此,不如痛快幫他完成心願。難道藺公子真的不想知道,自己的朋友在成為梅長蘇以前是什麼樣的人嗎?”
藺晨眼神帶著幾分瘋狂,他一口飲盡杯中之酒,然後將酒盅狠狠砸碎在地上,然而,聲音卻是異常平穩,道:“沒錯,我根本阻攔不了他去送死,十四年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冰續丹我會給他,太子那邊我也會幫他圓謊,戰場我也會陪著他去——可是穆家姑娘,你跟我說感同身受,而我唯一可以感同身受的是失去林殊和梅長蘇之後的痛苦。梅長蘇於我而言,先是朋友,再是將帥奇才。他曾承諾於我,要放下擔子努力過活剩下來的每一天,今日他既已食言,我卻難像你這般風輕雲淡地過去,我絕不原諒他。即便是死,他也休想心安理得。”
說完一撩衣袍,大步走下了亭子。
穆霓凰注視著他修長的身形帶著有些踉蹌的步伐漸漸消失在夜色裡,而後,慢慢拿雙手掩住了面。
☆、上邪(上)
八月下旬,京郊洛林中的槭樹盡已變了色彩。
赤紅的青楓、上思槭,金黃的梓葉槭、群雲楓,洋洋灑灑,招招搖搖。
肅殺的深秋將至,但它們卻硬是展脫出一股勃勃的英氣與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