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麼——
只記得倖存後在心中陡然升騰的怒火,在他感到來自內疚的痛苦前,就用對敵人的仇恨填滿了本就狹窄的理智,連那段記憶也一起掩蓋了。
逃進難民村後,莽漢憑著這種怒氣苦練武藝。他成功殘殺了許多狼牙兵,成功勸慰了自己如此就是為兒子報了仇,盡了父親的責任,滿心以為手上沾了足夠的血腥,就意味著足夠勇敢,足夠跟過去的自己劃清界限。
然而現在,眼前所見將他苦心維繫了一整年的自欺欺人狠狠的戳穿。
他痛苦的發現,就連向來視如禽獸的狼牙軍官都曉得不顧一切的救援同伴,曉得心疼像紫霞這樣的孩子,而自己分明就是這個孩子的同伴,卻從未給過他分毫的愛護。
敵人本可以一擊殺了紫霞,卻沒有那麼做,顯見是猶豫,不忍——
是無情的嘲諷冷眼旁觀的他有多懦弱,鮮明的對比拋棄同伴的他有多卑劣。
——原來一年來的諸般恨意與殘忍,根本不是什麼報仇盡責,脫胎換骨。
——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逃避,是出於從未改善過的自私與欺軟,將本應對著自己的怒火與恨意推諉到更弱的弱者身上而已。
……而對手那一點遲疑的時間,也分明是在給他最後一次機會,最後一次證明自己還有望像個君子的機會。
恍惚中,莽漢再次抬起頭,胖子手中的刀光愈發刺眼,像是點亮,也像是割斷了理智深處最後一點陰影中的絆索。
他舉劍徑直衝了過去,擋開了胖子對著紫霞的最後一擊。
然而因為破綻太多,對手輕易的回擊一刀刺中了他。
他並沒感到疼痛,只是迎著刀光睜大眼睛,無聲的望向自己的重劍——劍尖的一道鐵鏽被胖子的刀鋒擦去,正閃著金色的光,越來越明亮的,彷彿佔滿了全部的意識。
莽漢緊盯著那一點亮光移動的軌跡,隨著它邁步,抬手,揮劍,轉身。
沉重的劍風旋轉,撞在對手的鎧甲,發出錚然清鳴。他見到自己身上又添數道致命的傷口,也見到重劍上的鏽跡全被劇烈的金屬摩擦刮落——
只餘內層嶄新的鋼鐵,隨著劍勢迴旋,化為金色的光之風暴包圍了他。
“我也能做到的。”他模糊的自語,專心回憶曾在太原城郊見到,來征討狼牙兵的藏劍弟子是如何揮舞重劍。他一直很喜歡這種功夫,卻從沒能模仿,事實上,他甚至記不清那些藏劍弟子的樣子了。
唯有現在,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們的一招一式清晰起來,好像一直都在等他來跟著學會,只是原先被遮擋在潛意識中某個黑暗的角落,直到照進的第一縷光明將它們重現。
——一同記起的,還有那一句“君子如風”。
愈發猛烈的金色風暴在他周身飛旋,帶起地上來自家鄉的無名花瓣,在花雨的懷抱中,他漸漸沉入永眠。
臨死的最後一眼,是天空中,唐門的機關翼下,一個月前剛結交的好朋友李將軍正迎著炮火朝他直直躍下,眼中滿是最真誠的關切與悲傷。
“你看,我也能做到的!”他抬頭望著天空,朝前方揮出了最後一劍。
***
空中,李將軍在唐小羽的機關翼上目睹了一切。
他原本只為完成明和大師最後的囑託,以朋友的身份引導這位滿身煞氣的迷途者,然而一個月來,他漸漸看到了對方心底深藏的光明,開始由衷期盼他終能覺悟,成為自己離開狼牙軍,返回鄉親身邊的新生活裡,第一位共經患難,交託生死的摯友。
現在,他終於等到了他的朋友。
——就連唐小羽都瀕臨絕望之際,是莽漢出手相救紫霞。
金色劍風,漫天花雨中,他抬頭望來的眼神清澈而明亮,彷彿曾在家鄉小山上看到的雨後星光。
但他也永遠失去了他。
莽漢傾盡全力使出前所未有的劍意,對手卻依然毫髮無傷,他付出了性命,卻不過是讓對方移開視線不到幾秒,什麼都沒有真正的阻止——還是在那人本就不怎麼想殺紫霞的前提下。
……他們這樣的塵埃在世間留下的最後印記,只能是如此嗎?
想起自己曾在狼牙軍中徒勞無用的“庇護百姓”,前所未有的悲哀與憤怒襲上心頭,李將軍盯著地上的敵人,幾乎要不由自主的放開抓住機關翼的手——
他們正身處兩軍激戰的上空,炮火亂流讓唐小羽一時很難降落,唯有他朝那個方向先行跳下,才有可能在胖子繼續有所行動前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