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裡帶著太監特有的尖銳,極有穿透力,屋中的幾人一時間都覺得耳朵疼。王老太醫被這嗓子一吼,只覺得心口一跳,不由得又伸手去探了探皇帝的脈象。
隨即,他老臉跟著一白,怔了怔,最後終於頂著諸人刺目的目光,掀開袍角跪在了裕王跟前,啞聲道:
“王爺,陛下他已經龍御上賓,還望殿下節哀……”
此聲還未落下,屋中的幾位閣老跟著跪了下來,訓練有素的哭起來。李清漪也慢慢的抱著兒子朱翊鈞跪了下來,從袖中拿了特意備好的帕子擦了擦眼角,淚如雨下。
朱翊鈞年紀小,不太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本是要掙扎一下,可是瞧見母親通紅的眼睛以及父親難看的臉色,他也有些被嚇住了。所以,他很快便又乖乖的跟著跪了下來,皺著一張包子臉,挺直腰桿在李清漪的邊上跪好了。
王老太醫的話很輕,可卻像是一陣極其響的鐘聲,叫眾人耳邊轟轟作響。
邊上的小太監們也都尖聲把話傳遞出去:“大行皇帝龍御上賓……”
就彷彿是狂風颳過稻田,無數的麥稈跟著彎下腰,傳遞起凜冽而刺骨的風聲,不一會兒,這話就傳出了玉熙宮。很快,遠處也有宏亮的鐘聲跟著響了起來,連續數次,聲聲不斷,響徹穹宇,使得整個京城也被驚醒。
裕王的面色看上去很白,幾乎看不到一點的血色。他凝目,靜靜的看著榻上躺著的皇帝。
這是他的父皇,他的父親。可他卻從未從這個父親身上得到過半分的父愛。
他出生時,上頭已有兩位兄長,自是不得聖心。後來兩位兄長先後而去,皇帝偏又聽信陶仲文那所謂“二龍不得相見”,更是冷待他,見面的次數數也數的過來。好不容易等到出宮建府,偏偏皇帝卻要打壓自己這個實際上的長子,不僅頂著群臣的壓力不冊封他這個長子為太子,更是屢屢抬舉景王朱載圳,服色儀式等皆是與自己相同。惹得朝中議論紛紛,野心家紛紛投向景王,他自己更是驚慌欲死。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在高拱和李清漪的安慰下,他稍稍寬心,可母妃卻是病了,數次垂危。他的這位父皇,為了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與群臣大鬧卻不肯對他有半點體諒,不許他入宮侍疾,使得他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甚至不能以人子之身為母服喪。
可他仍舊不得不低聲下氣、費盡苦心的討好著自己的父皇。結果呢?陶仲文不過是輕飄飄一句話,就叫自己的這位父皇就連親生孫女都不肯顧……
裕王一雙黑眸越發深沉,他呆了片刻,只覺得心情異樣的複雜,彷彿有一柄刀刃在他心口戳著,戳的血肉模糊,疼痛難抑。他再也忍不住,忽的也跟著跪在了床榻邊上,垂著首,先是默默落淚,隨後嗚咽出聲,哭聲越發大了起來。
裕王的哭聲不一會兒就壓過了諸人,好似杜鵑滴血一般的悲切,顯得格外的悲痛難抑。
徐階和高拱都怕新君悲痛傷身,只得強忍著悲痛,膝行上前安慰:“殿下,悲痛傷身,還請您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稍壓心頭悲意。”
裕王仍舊是哭得不能自已,若不是撐著床榻,怕是要伏倒在地上。
徐階和高拱瞧著心酸,越發惶恐,壓著自己的哭聲,連連勸說。
最後,還是李清漪抱著朱翊鈞上前勸解:“殿下,還請節哀。”說罷,又加了一句,“宮裡想必已經備好了素服,還請殿下與我等一同換上。稍後才可接見百官。”
裕王聞聲,哭聲稍稍一止,隨即伸出手握住了李清漪那雙素白的手掌,輕輕的,像是自語又像是和她說話:“王妃,父皇他去了……”他抬起眼,一雙黑眸,帶著水光,黑亮驚人。
李清漪慢慢閉上眼,然後睜開,有些艱難的道:“是。”
裕王勉強止住淚,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忽而一用力,拉了李清漪的手勉力從榻邊站了起來,穩住聲調與徐階等人道,“本王這就去換素服,稍後在與你等商議先帝身後之事。”說到“身後之事”這四個字,裕王聲音一啞,眼淚也跟著掉了下來。
徐階和高拱等人皆是暗贊裕王仁孝,連連點頭應了下來。
裕王拉著李清漪的手,與她一同穿行過屋子裡跪了一地大聲哭喊的太監和宮人,然後,他們一同走到玉熙宮的玉階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下頭烏壓壓跪著的一大群人。裕王忽而抬起頭去看天邊高高懸掛的烈日,輕聲嘆道:“再過些時候,太陽也落了,又是晚上了。”說到這裡,他咬住唇,壓住喉中的哽咽,低低和李清漪道,“清漪,我說過的話,我都記得。”